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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嘖嘖稱奇的審視著自己麵前這條從靖安坊,過打瓦寺,穿過惠和坊,自東雞兒巷與西雞兒巷間穿過,直通汴京外城的舊封丘門的所謂‘軌道’。
此時,一列掛著七八個車廂,裡麵裝滿了各色貨物的如同蜈蚣一樣的怪物,在四匹馬的牽引下,沿著眼前的軌道,緩緩而過,速度雖然不算快,但比起那些哼哧哼哧,經常堵塞道路的太平車,起碼快上了三五倍不止。
“這起碼裝了百石貨物了吧!”蘇軾咂舌不已。
國朝度量,以九十二斤半為石。
一百石,就是九千兩百五十斤!
在他身邊,是應邀來陪同他觀看軌道的賈種民。
賈種民聽著蘇軾的稱讚,笑道:“龍圖繆讚了,今之軌道,隻是勉強而已。”
驕傲之情,已是溢於言表。
國朝過去,載重和運輸能力最強的是太平車。
但太平車,速度慢,且載重能力不及軌道一半。
最緊要的是,太平車要八匹馬才拉動。
軌道馬車,卻隻需要四匹馬就拉牽引著走,而且,運力是太平車的數倍。
載貨百石?隻是軌道馬車的常規水平。
“不瞞龍圖,如今專一製造軍器局中,正在研究更堪用的,專用於軌道之車輪、車軸,若是成功,再用上挽力更強的挽馬,明年的軌道,當能載重兩百石!”
蘇軾聽著,讚歎不已:“若如此,屆時我當請存中遣人至登州教之!”
登州那邊,因為英雄好漢們掀起的淘金熱。
於是,發現了許多過去沒有發現的各種礦脈。
好漢們隻想找金子,發家致富。
對這些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和財力,才能開采的礦脈毫不關心。
但蘇軾卻盯上了好漢們發現的那些鐵礦、錫礦、鉛礦。
若能合理開采,光是收礦稅,都能讓登州歲入大漲。
而這軌道,蘇軾覺得,若能建在礦山之中應該非常合適。
礦山中,甚至可以不需要馬匹牽拉。
直接建立一條連接礦山與山下冶煉場的軌道,或許就可以讓礦石沿著軌道,抵達冶煉之地。
這能省卻多少人力?節省多少
成本?
一旦如此,登州有望成為一個冶鐵大州、強州。
兩人正說著話,遠遠的,一個穿著窄袖公袍的都堂吏員,就騎著馬,奔了過來。
“敢問直龍圖閣、朝奉郎、知登州蘇公何在?”這吏員遠遠的喊著。
蘇軾聞言,連忙上前,道:“本官就是蘇軾,閣下是?”
那吏員連忙下馬,來到蘇軾麵前拜道:“奉恩相呂公之命,特來給蘇公送明日朝覲天子的省劄。”
說著他從身上取出一封寫在楮皮紙上的文書。
蘇軾鄭重的接過來,打開一看,標準的都堂省劄格式。
“三省同奉聖旨,已降指揮,直龍圖閣、朝奉郎、知登州蘇軾,十月癸巳,集英殿外侯命入覲,令蘇軾奉令依指揮行事。”
後麵是標準的都堂省劄落款格式:右劄送知登州蘇軾,然後是時間:元祐元年十月壬辰,接著就是呂公著的花押,以及尚書右仆射的官印。
蘇軾看完,旋即麵向皇城方向,拜道:“臣謹奉敕!”
心中的震撼,卻是難以言喻。
國朝之製,文武官員回朝入覲,都是都堂排班。
很多時候,官員回京一個月,才能排上號。
像他這樣,不過幾天就能搖到入覲的號的情況是很罕見的。
一般,都是關係戶專有。
像蘇軾,就是因為朝中有人。
張方平和蘇頌都和都堂打了招呼,都堂那邊才會插手,右相呂公著直接跳過程序,將他安排到明天早上早朝入覲,以方便他可以儘早完成述職,儘早回任登州,免得誤了今年磨勘(北宋磨勘,有任職、視事的時間規定,長久不在任地,是會影響磨勘的)。
但現在,宮中卻降下旨意,將他的入覲時間和地點全都改了。
這就更罕見了。
一年都未必會出現一次。
這叫越次召見!
乃是介甫相公當年享受的待遇!
而且,一定是官家親自乾涉才能有的結果,這就蘇軾頓時受寵若驚了。
“皇恩浩蕩啊!”他想起,當朝官家,對他屢次拔擢、嘉獎的事情,心緒一時難以平靜。
而在他身邊的賈種民,則明顯有些吃錯了。
“子瞻真是簡在帝心啊!”他酸溜溜的道:“當今官家,自即位來,朝官之中,能得越次者,子瞻為第一人。”
便是他想要入宮見官家,也得上報都堂,由都堂排班。
而當今天子雖然聖明,但終究年少。
一般情況下,都堂排班,都是排到兩宮那邊。
想要排到官家,除非官家自己有興趣,否則幾乎不可能。
如今的朝中,除了都堂諸位相公,以及那幾位經筵官外,文臣之中,以賈種民所知,如今僅有沈括,擁有可以跳過一切程序直接求對的特權。
誰叫他沈存中是先帝特意磨去棱角,留給當今的‘周亞夫’呢。
但現在,蘇軾卻被以朝官身份,被越次召對了。
這太叫人羨慕了。
蘇軾連忙對皇城方向拱手道:“聖上恩深似海,於臣形同再造,臣實在不知如何報答,隻能粉身碎骨,為官家效死!”
經過烏台詩案,蘇軾的性格多少是收斂了。
至少,他已學會了逢迎上意,甚至知道了偽裝自己。
沒辦法!
無論是誰,被人拿著陽燧,倒查自己十年、二十年的文字。
而且是逐字逐句的挑毛病,找問題。
心再大的人,也會吃到教訓。
隻是,他那微微揚起的嘴角,多少還是出賣了他。
畢竟,烏台詩案他雖然被整的很慘。
可貶官黃州後,他其實沒吃什麼苦。
有的是迷弟、二代,紛紛來拜見。
朝中也有的是人幫他說好話,給他打圓場。
所以,現在的蘇軾是吃到了教訓,也長了記性。
但還不夠深刻,也還不夠慘痛。
所以,現在的蘇軾,還不是那個後來吃過了惠州的荔枝,也在崖州釣過魚後,完全成熟起來的蘇軾。
他的內心,依然有著驕傲。
這種驕傲,現在又得到了政績的支撐,於是,他在一些時候還是忍不住的,對朝中的事情要發話,要指點,要提出自己的意見。
哪怕是執政,他也照噴。
比如說前不久,張璪和林希的舞弊案,就讓在陝州給司馬光寫神道碑、墓誌銘的蘇軾聽說後,大加鞭笞了一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