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是,這都需要背後的操作,而不是讓一個愚蠢到不能再愚蠢的兒子和一個溜須拍馬自不量力的師爺在前頭名為衝鋒陷陣,實則四麵樹敵。
要他猜測的話,恐怕這一行人離開河間府時,滄州還沒發生亂民侵占行宮這一連串事件,而等人來了之後,事情又正好被朱廷芳壓下去了。於是黃公子等人方才能得意洋洋地繼續遊山玩水,指點河山,然後在一頭撞上那位大小姐鐵板的情況下,又自不量力挑戰朱家郎舅。
如果他猜得沒錯,河間知府真夠倒黴的!不過也活該,養不教,父之過!
心裡想歸想,當華掌櫃進入後院那小小的廳堂時,便把那位黃公子拋到了腦後,立時肅然舉手行禮。可還不等他就剛剛的“怠慢”賠禮道歉,卻隻見上座那個眉目清朗的年輕人突然輕振衣袖,問出了一句讓他完全措手不及的話。
“華家乃是蘇州首富,卻不是南直隸首富,據說是因為從不涉足海貿?”
這位國子博士從來沒去過江南,怎麼會知道這個?肯定是蔣大少嘴快!家裡那位三少奶奶是個長袖善舞玲瓏剔透的人,怎麼就有個這麼二百五似的大哥!
華掌櫃迅速在心裡合計了一下對策,直起腰後就苦笑道:“張博士此言真是戳中了華家軟肋。蘇州地處東南,和鬆江府毗鄰,當年太祖爺爺年間開始派船隊出海的時候,就有人建議選在蘇州府東麵的劉家港。可以從運河到婁江運送各種材料,最是方便,但是……”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最終歎了一口氣:“但這個建議最終卻被打了回來。太祖爺爺說,劉家港是不錯,元時也曾經作為海運漕糧的起點,但是……但是那邊地形不好,很可能日後會有泥沙淤積,所以,官船第一次出海走的是寧波府。現在,上海縣也後來居上,劉家港卻是多年廢棄不用。太祖爺爺真是神人,劉家港確實漸有淤積,如今大不如我朝初年了。”
聽到眼前這太祖爺爺神人的評價,張壽不禁哭笑不得。
劉家港在曆史上的明初也確實極度光鮮,鄭和下西洋的起點就在這,沒想到如今的大明,竟然因為太祖皇帝一言就廢棄至今!不過劉家港的淤積,在曆史上也是真有其事……
然而,聽了華掌櫃這太過坦誠的話,他知道對方這坦誠也是生怕自己所求過多,當下就故作不知,饒有興致地問道:“就算官船不能從此地出海,那民船呢?雖然太祖定天下水軍五大營,但如福建的泉州府,廣東的惠州府,又如你剛剛說的鬆江府上海縣,不都有出海?”
“因為蘇州絲品素來冠絕一方,織造局擔心我們把一等品運往海外,把二等品送給朝廷,所以對劉家港開港一直都橫加阻撓。畢竟,一旦每年衣料錢撥給不足,我們都是可以直奏朝廷的。織造局至今二十任織造,貪墨掉腦袋的就有十二任,所以織造和商家一直是對頭。”
小花生在旁邊聽著,忍不住暗地裡嘀咕道:“怪不得你敢和那什麼師爺這麼硬頂!”
華掌櫃一聽就知道,剛剛在門後偷窺自己的,必定就是這個僮仆似的小子。但是,見張壽並沒有喝止,他就知道張壽對蘇州本地商賈這種對抗貪官的行為至少並不反感。
於是,他就細細講了講太祖定的和買製度,朝廷屢次想要削減衣料錢,結果都常常有人捧著家傳太祖祖訓懟回去的種種故事——而且,被砍了腦袋的不少織造,有些真心是自己貪,有些是想替皇帝省錢,而抗爭的蘇州商賈,破家滅門的也不在少數,但也造成一個結果。
那就是商賈全都會善待自家傭工,因為和官府對抗的時候,需要這些傭工衝殺在前。也正因為如此,滄州所謂亂民的這點事情,擱蘇州,那根本就不叫事!
除了沒有挾持大皇子這麼嚴重,蘇州那些商賈和傭工更誇張的事都做過——他們把織造府給點著了,把英宗皇帝那位下江南刮地皮的皇子給攆得魂不附體,落荒而逃。而因為後來睿宗得到了銳騎營的支持,立時三刻定鼎大寶,這件事最終也就不了了之。
至於那個皇子……嗯,在倉皇回京的半道上死得不明不白也算是他運氣。因為他那些其他競爭皇位的兄弟,也就活下來忍氣吞聲的和王這一支……
張壽本來就對本朝曆史了解不深,之前了解的那些,大多數也就是從葛雍收藏的文人筆記裡頭看來的,具體到蘇州一地,哪有華掌櫃說得這麼詳細,因此他聽得津津有味。
而他感興趣的這些事,阿六卻不怎麼在意,少年索性就這麼站在那兒閉目養神,赫然修煉起了站著睡覺的絕學。
至於小花生,如果不是想到自己眼下算張壽的隨從,他好幾次都差點聽得一驚一乍。尤其是聽說蘇州一群對抗織造的織工,最終竟隻有為首一人下獄,雖說最初論死,可後來囚著囚著,人竟然就這麼放了的時候,他很想問一句,這操作能不能在滄州這兒沿用一下。
張壽隨口一個問題,引來了華掌櫃滔滔不絕的講述,等這位大掌櫃終於告一段落,他就嗬嗬笑道:“照你這麼說,蘇州雖說生產絲綢、蘇繡,但海貿卻不得不倚靠他人。若要出海,也大抵是運河到嘉興,然後從河道走上海縣出海?每年這番船運就要多花很多錢吧?”
“話是這樣沒錯。”華掌櫃毫不諱言,接下來又無奈地一攤手道,“所以以華家為首的蘇州商人,更注重運河,每年各種絲綢和蘇繡,過半數要送往天津以及京城,因為內銷比外銷的成本要低得多。海貿雖好,但鬆江那些商人聯合起來,我們就算有錢有人,也拿不到關憑。”
“而寧波府與鬆江府的情況也差不多,海貿這塊肥肉,沒人希望蘇州府的商人摻一腳。而福建的福州,廣東的廣州,實在是除了海路,陸路花費太大。至於運河邊的天津……”
華掌櫃無奈一笑:“天津臨海大營劫殺的商船,除卻北商的船,也包括咱們蘇州一個商人的一條海船,再者去年那次營嘯,真是把所有人都嚇怕了!再說,天津早年就被東南不少商人滲透,早就是一趟不能輕易踩進去的渾水了。”
聽到這裡,張壽已經徹底明白了,他似笑非笑地問道:“如果滄州這邊也想建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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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