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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莊黑煙愈濃,邊緣民宅碳化的梁柱終於撐不住沉重房頂,磚瓦嘩啦一聲就塌陷下來。
土圍內炊煙已熄。
吃過飽飯的閒漢三五成群,在土圍外抱著肚子巡視四處橫屍的院落。
人們悠哉而滿足,這敲敲那打打,試圖從早已失去生機的村莊榨出最後一點兒財貨,好滿載而歸。
十七輛木車擺在土圍門口,過去它們是牛車、馬車、驢車,如今牛馬驢騾不見蹤跡,統統成了人車。
扛到車上的麻袋沉重而飽滿,車輪在黃土地壓出深深車轍。
名為白鷹子的賊首走出土圍,擰著眉頭看向天光,鬆弛皮膚在那張黝黑麵龐的臉上皺出深深溝壑:“煙燒了一個時辰,把屍首往路邊收拾收拾,走了。”
他拍著手,提著褲腿一瘸一拐的走出兩步,抬腿邁過具沒穿鞋的屍首,回過認了認,蹲下反手抓向那張屬於逃兵死不瞑目的臉,把著下巴仔細端詳,往邊上一推咧嘴笑了。
白鷹子也不知道這是自己落草的第五還是第六個年頭,和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一樣,都記不清了。
隻知道最近兩年,日子著實越來越順。
他早先是綏德縣農人都算不上的短工,連家徒四壁都談不上,根本沒家,隻有一間驢棚。
但白鷹子年輕時是周遭鄉裡出了名老實有力的後生,誰家要出力氣都找他幫閒。
後來從米脂娶了好婆姨,婆姨生的俊俏還勤快,就連日子都顯得不那麼辛苦。
家境一點一點好起來,成親頭年買了牛,佃了彆人五十畝地,小夫妻肯在地裡下死力氣,地主瞧著也高興。
成親第三年,倆人有了自己的地、添兒女一雙,家裡也終於造了新窯,豬羊入圈、雞兔同籠,日子就像那官老爺衙門裡種的盆栽番椒一樣紅火起來。
住進新窯那天,白鷹子輾轉反側,有生之年頭一次在床上睡,咋躺咋彆扭。
睜眼到天明,腦子裡想的全是婆姨說他們要攢錢了,攢錢將來送娃去社學讀書考秀才的事。
他心裡一百個不願意,好不容易一年到頭能剩下倆錢兒,逢年過節也終於舍得吃兩口肉,又要給娃娃攢將來請先生的束脩?
何況他奶奶的,誰知道小祖宗是不是讀書考秀才的料,給地主養馬的小時候也開過半年蒙,有啥用嘛,還不是養馬的。
他是狗一樣的人,能生出秀才?
想歸這麼想。
想吃肉了就趁娃不記事偷偷打兩下屁股,白鷹子還是依婆姨的意思攢起了錢。
這麼幾年過去,就在日子越來越好時,陝北鬨了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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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災自己不會鬨,鬨起來的是旱災下吃不飽飯的百姓,延安府各地都鬨起了會社,白蓮教和羅教打著忠勇會、忠義交、同仇社的幌子全都冒了出來,到處殺人。
白鷹子出門不敢走官道,麥苗在地裡大片大片旱死,婆姨織的布也賣不出去,朝廷的稅卻不敢欠。
糧長在門外凶神惡煞,夫妻倆在門裡抱頭痛哭,哭完把老牛賣了,糧稅總得交。
後來他聽說,稅其實不是不能欠,隻是稅分兩種,一種是地方收了要交給皇帝的,好好跟衙役說,能欠。
另一種是地方攤派,衙役的薪水就在這裡頭,欠稅他第一個不答應。
白鷹子後悔啊,早知道這樣,也不至於把老牛賣了,沒牛,可就佃不到地了。
次年有了經驗,他沒交給皇帝爺爺那份,但即使是剩下的,也得賣了家裡的地把攤派交上。
第三年老天爺開眼不旱了。
但白鷹子也沒地了,甭管自己的地還是佃來的地,都沒了。
又到交口稅的時候,家裡也沒啥能賣的東西,終於動了給娃娃攢的束脩錢。
他讓婆姨彆難受,說咱家就沒那出秀才公的命,他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