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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府,嘉嶺山,南關圍城。
伴著月色,城關上戴笠盔的旗軍吃力推動絞盤,嘩啦啦的鐵鏈聲隨之響起,最後咚地一聲,重歸平靜。
火把映照的乾壕溝上,吊橋砸落的滾滾塵埃裡,一人自煙塵中單騎入關。
圍關開門的衛軍打了個招呼,道:“小劉爺,將軍和任百戶在範公井等你。”
“知道了。”
煙塵裡的人是劉承運。
他翻身下了毛驢,提起擋煙塵的圍巾,揮手驅散麵前塵土,對衛軍道:“等久了吧?”
“不久,不久。”旗軍邊說邊踮起腳向承運身後探,看著驢車:“小劉爺,後頭這是?”
“幾個弟兄受傷了,在圍城養傷,還有我從油坊弄的豆油,給弟兄們補補。”
說罷,衛軍還正欣喜,就見劉承運從懷裡掏出開心果塞到他手裡:“阿月渾子,西邊來的,晚上掰著吃。”
衛軍喜笑顏開,招呼人手下來搬貨、帶傷兵進城,不忘道謝:“多謝小劉爺還記著咱獅子營的老弟兄。”
劉承運擺擺手,邁步進了依山而建的南關圍城。
這座城內的守將,是楊彥昌。
此時的楊彥昌,已非恨不得做賊維持生計的試百戶,而是延安衛南關圍城的實授正千戶,身著錦緞曳撒,在井邊望月負手而立,好不威風。
隻不過沒人知道,他心裡有多苦。
這還得從劉承宗劫縣衙大牢那日說起。
城裡城外都打亂了,千戶張雄領軍出圍城。
楊彥昌本想趁亂帶餘下守軍洗劫圍城裡的庫銀、糧食,逃去同劉國能落草。
萬萬沒想到,吳千總和千戶張雄先後死在劉承宗手裡。
頂頭上司死個乾淨,他不用跑了。
可是不跑,他就是延安衛最後的在職軍官。
當一不做二不休的劉承祖、張天琳、王和尚率部於城外四下奔馳。
僅剩三十六名旗軍的南關圍城,是當日官府最後的堡壘。
情勢危急,哪怕古之名將也無法保護延安府。
但楊彥昌可以。
剛收拾到的三十斤白銀裝進小木箱,包上紅綢緞,直送劉承祖當麵。
試百戶楊彥昌憑胯下駿馬、掌中鐵槍,橫穿數百賊軍之陣,手下無一合之敵,如入無人之境,高呼驅逐賊寇、保護知府大人,單騎突入延安府城。
當日下午,賊軍卷土重來,酒足飯飽的楊百戶再度策馬出城,於陣中殺個七進七出,驚得賊軍四散。
知府衙門傍晚在猛將馳突過的戰場上,查驗三十餘具賊兵屍首,確實都是壯男生麵孔,隻不過傷口各異,多為刀傷、箭傷。
但這無傷大雅,一顆將星正在延安府上空冉冉升起。
消息傳到固原的三邊總製府,總督楊鶴震怒至極,招楊彥昌至固原麵議,深感衛所糜爛,蠅營狗苟之輩竊據高位,竟叫如此勇將任職區區試百戶。
連個實授官銜都沒有!
恥辱!莫大的恥辱!
功勳奏報,官升三級,轉調韓城守將,以禦南犯賊寇。
而後又命西安、潼關、慶陽、鳳翔等地衛所,選練勇士,沙汰無能衛官,給材力之士騰出位置。
後來在楊彥昌的一再進言下,楊鶴也意識到延安衛缺兵少將無人守備,恐要塞有失,這才為他奏請延安衛千戶一職。
總督還特意移書一封,送給延安府知府張輦,誇讚楊彥昌驚嚇賊寇、力保延安不失的功勳,一定要文武相親,驅逐賊寇。
楊總督對他的厚愛,那些各級官吏對他的褒獎溢美之詞,甚至就連延安府城門口茶館說書先生每日必講的話本……聽在楊彥昌耳中,字字錐心刺骨。
他就是個假造名將啊,哪裡有什麼驚人勇武。
千戶的工作他能做好嗎?這事遲早要露餡。
日複一日的煎熬中,楊彥昌出奇地發現自己工作非常簡單。
隻需要當個擺設,什麼都不用做。
延安衛的工作已經不能用勢如破竹迎刃而解來形容了,完全是竹子自己破開往刀上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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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需要招兵、需要打造軍械、需要為糧草想辦法。
可募兵官還沒出門,幾百個兵連招呼都不打,就自備兵器、攜帶乾糧來投軍。
那應募軍戶的熱情勁兒,把楊彥昌都看傻了。
自打嘉靖道君皇帝以來,咱大明朝還有數百人來充軍戶的情景嗎?
除了這幫人大多姓劉,彆的地方都特彆好。
“咳咳。”
身後的咳嗽聲,打斷楊彥昌的望月沉思,把他的思緒從回憶中拉到夜晚的南關圍城。
他回過頭,是劉承運來了。
在府城以強勢示人的名將,麵對小身板兒的劉承運,顯得分外無奈,他歎了口氣:“承運啊,你這次來,又送了傷兵?”
劉承運笑嘻嘻的對楊彥昌拱拱手:“楊將軍這種地缺人,咱這不就把人給送來了。”
“又把哪兒搶了?我可聽說,你們在各個村子鼓動百姓向大戶訛糧,稍不滿意,就刀兵相向,知府衙門暫時還不知幕後主使,以後早晚會走漏消息,何況……”
楊彥昌露出幾分不滿:“你們這是把延安衛當傷兵營了啊。”
劉承運蠻不在乎的朝周圍衛軍打招呼,隨後才道:“楊將軍可不能這麼說,獅子營送來的都是好兵,他們跟人打過,受過傷,等將軍到了用兵之際,難道不比招募流民好用?”
“用兵之際……”
楊彥昌聽見這詞就頭蒙:“我除了剿你們,還有啥用兵之際?”
延安府如今就是個大賊窩,首領一半都姓劉。
劉向禹、劉承祖、劉承宗、射塌天、闖塌天、過天星、王和尚、曹操。
這幫人,除了最後那個,剩下的人他去送銀子時候都打過招呼,全認識。
“那就剿唄,若知府衙門下令,延安衛開出去,剿,二三十個首級,咱去剿兩個為富不仁的大戶。”
劉承運擺手道:“將軍跟我二哥是熟人,咱們啥都好商量,喜歡錢,咱就把錢一塊分了。”
“剿,剿個屁,我手底下一共四個百戶,仨都是你們黑龍山姓劉的,剩下一個是那任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