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叫徐老翁那會,萬曆爺才剛登基。
現在那些叫他徐老翁的人都不在了。
他也已經熬走仨皇帝,正在嘗試能不能熬走第四個。
這村子以前有很多低產山地田,靠著溝通慶陽、延安二府的官道,山下有每月逢六開集的市場。
百姓大多務農,但有工匠也有商人,靠山吃山,在這條官道上,他們負責把山民采集的皮子、骨頭、藥材、花草販去慶陽府城,所以還比較繁華。
但從農業角度說,這村子又很窮,窮到免疫了土地兼並。
因為一畝良田都沒有,隻有兩萬多畝山地田,劉家兩營分哨駐紮的山峁,認為是村子的地方,超過一半都是他們以前住在地裡挖的窯。
以前這也有地主,是個外地來的商賈,看中了這裡的商業價值,開始買地。
一般村莊田地都很重要,不是說買就能買的,除非村莊本來的百姓都不要這塊地,才能賣給外鄉人。
但這不一樣,地主說買,隻要價錢合適,村民立刻就賣,而且還不準地主反悔。
因為這一畝地正常年景隻能產二三十斤麥子,相對來說也不需要精耕細作,對土地也沒啥要求,你把這買了我就去彆的地方種地。
地主雇不到佃戶,最後一算買地的錢五年都回不來,把自己氣死了。
那些地又成了村民的。
但是到前年,旱災來了,噩夢開始。
第一個死掉的,是每逢開集把山貨賣去慶陽府的遊商,出去就沒再回來。
人們聽說,因為旱災,路上經常有賊人出沒。
糧食減產,村裡也沒個鄉紳能主事。
有些人開始想辦法,開更多的地、種更多的糧,很多人沒等到地開出來就先把自己累死。
還有幾個人動了歪心思,要吃絕戶,欺負遊商留下的孤兒寡母,孤兒被扔進山溝,寡母在之後的夜裡跳了井。
那幾個人說真晦氣,毀了村裡的井。
然後有人做流民、有人做山賊、有人投軍、有人混吃等死,瞄著啥時候再吃個絕戶。
總之,變了。
直到去年,來了位遊擊伍將軍,駐軍陸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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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賊的被殺了,剩下幾個吃絕戶的也被村民告狀,不知怎麼人就沒了。
一切看上去好像要恢複正常,雖然旱災還在,但那些用人命做代價新開出的田地也還在,村裡人更少,他們能活下去。
可是當伍將軍率軍撤退,賊越來越多了。
延安的賊過境,會經過這;慶陽的賊去延安,也會經過這。
賊寇來來往往,慶陽府的衛軍也追來追去。
到今年還剩四十多戶,李老豺過來,看村裡百姓慘兮兮的模樣,說要帶他們去搶合水縣城,十幾戶人家的青壯年都跟了過去,一個都沒回來。
他們剩下的婆姨,有娘家的逃回娘家、往外跑的往外跑,還有倆帶著娃作伴去山溝子裡吊死了。
再往後潰軍又來了,搶了幾件棉襖,讓百姓進山給他們采藥去,說東邊下雨了。
藥還沒采回來,那幾個馬兵就已經跑了,還讓他們趕緊跑,說官軍被打敗了。
後來村裡人跑的跑、走的走、死的死,如今隻剩下七戶。
包括老頭兒在內,七戶人見多識廣心如鐵石,都有和老頭一樣的意識,對苦難放棄抵抗。
實際上就在劉承宗和老頭聊天這半個時辰,村裡還剩五戶。
有一個本來就得了病,剛好病死;另一個從獅子營的士兵那要到兩口炒麵,樂嗬嗬吃了之後自己出村,在乾渠裡把自己碰死了。
劉承宗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死,又好像知道他為什麼要死。
這個村子曾經活過的那些人,不僅僅隻出了吃絕戶的敗類,他們以農民的身份,在沒有官府的幫助下,試過了所有能夠求生的辦法。
做好事的、做壞事的、從賊的、從軍的、種地的、做買賣的。
都死了。
反倒徐老翁最奇怪,他歲數大了,跑也跑不動、打也打不過,乾脆放棄抵抗,賊來不來、兵來不來,他都在這坐著。
反正活了這麼多年,再繼續活下去也沒太大意思。
結果反倒彆管兵來還是賊來,看他一把年紀,都會給他丟點糧食,結果就這麼過來了。
身強力壯的後生都死淨了,他還活著。
劉承宗也想讓他活著,也讓承運帶人給老頭拿了幾小袋米糧,擱到屋裡去。
他說:“你可不能死,以後會好的,我能讓你們都吃飽飯。”
徐老翁好像又沒聽見,坐在小凳上,顫顫巍巍笑笑:“又光張嘴不說話了。”
“我說你彆死!我能讓你們都吃上飯!”
這次劉獅子很確信老頭兒聽清了,但他還是顫巍巍不說話。
他心想,他可能不是第一個對老頭兒說出這樣的話的人。
像這樣的長壽老人,不論是兵是賊,正常人知道以後都會問聲好,都會鼓勵他好好活下去,也可能都會說,你們能吃上飯。
伍維藩可能說過,賀虎臣可能也說過,甚至賀虎臣的逃兵潰兵都沒準也說過。
而且每個人說這話時可能都是出於真心。
隻是這種沒有期限與條件的承諾,又有幾個人能完成呢?
人生在世,誰能沒有遺憾。
劉承宗不再多坐,起身朝護兵們搭好的軍帳走去,走出幾步轉頭道:“老頭兒,你好好活著,爭取把崇禎送走。”
本以為徐老翁還會不理他,哪知道老頭兒樂了。
徐老翁心想,多少年前就有縣太爺說過一樣的話,讓老夫好好活著。
現在那縣太爺都入土三四年了。
“你多撐幾年,好好看著我怎麼讓人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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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寧州誌》記載,寧州地方明末人丁一萬六千三百二十,到順治七年,減少了一萬一千九百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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