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遇故知,本就是很值得開心的事,更何況兩個相鄰村莊的幸存者在遙遠的青海相逢。
儘管樊三郎過去僅僅和車才見過一麵,車才也隻做過她三天姐夫,但當年車老爺對樊三郎一家都很好,災荒年景裡納個樂戶女兒為妾,還專門做了妝花通袖袍。
在那三天裡,鄰村的車老爺是她們一家的希望。
樊三郎一再吩咐護兵好好照顧車秀才,甚至心裡都做了準備,如果車才要求官,她可以幫忙給劉承宗說句好話。
但聽說車才過來是為了見劉承宗,她的熱情就少了幾分。
車才明顯是來辦事的,能驅動一個山西的秀才、不遠千裡跑到青海,還能護著他安然無恙的事,樊三郎並不認為自己該在這種事上開口說話。
劉承宗倒是對這種事無所謂,他猜出樊三郎是怎麼想的,拍了拍肩頭的手:“好事壞事,總要見了才知道,既然你說後麵見,那就再讓他等一等,我先見你說的狗頭軍師。”
他心裡對搖天動那幫人很感興趣,他原以為第一個會從四川給自己送信的會是進入漢中的張獻忠,卻沒想到居然是這批早年間跟著王大梁造反的漢中賊。
沒過多久,那個樊三郎口中的狗頭軍師,連著他那個小護兵就被人帶至堂上。
見了人,劉承宗才知道,三郎為啥說他是狗頭軍師。
這人穿著嶄新藍緞道袍,頂著四方巾還戴著眼鏡,明顯就是個儒生,但臉上卻被人用朱砂刺了天王二字,整個人氣質就像個受氣包。
倒是他身後正提著腰帶穿衣裳的小護兵,看著也就十四五歲,這個年紀說像大人不像大人、說像小孩也不像小孩,但虎著臉殺氣騰騰像個人物。
小東西留了個像蒙古人一樣的娃娃頭,下身穿個黑棉褲,小腿用行纏紮了,手裡提著腰帶和一雙厚重的騎兵靴。
元帥府的護兵把袖長到肘的中袖短罩袍遞給他,提著件半身鑲大甲片的裲襠甲走了。
帥府的守門將天寶把他當街剝得赤條條,才肯放進來,這小子看著歲數不大,但渾身就像個武器庫。
腰上佩著特意打造的二尺腰刀一柄,短罩袍下邊還有短刀一柄、後腰彆了短斧一隻,解了腰帶能取出飛刀三把,摘了靴子,小腿行纏上還綁了匕首兩隻。
先開口說話的,也是這小孩,他往地下一跪,把靴子放旁邊磕了個頭,抬頭道:“搖天動之子秦可多叩見大元帥。”
說罷,秦可多扭頭瞪了那儒生一眼:“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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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儒生被瞪了一眼,嚇得渾身一抽抽,連忙拜倒道:“學生巴州生員陳敏,叩見大元帥。”
劉承宗坐在堂上,看這倆人的奇怪組合,道:“起來說話,你這姓氏是義子?”
“回帥爺,六年前我爹從南江邊把我撿回去,我是十六個義子裡的老大。”
劉承宗點點頭,剛準備開口說什麼,就見那生員陳敏剛站起身,突然向旁邊撤了一大步,猛地拜倒哐哐磕頭,語速又快又急:“還請帥爺收留救我性命,還請帥爺救命!”
還沒起身的秦可多猛然擰眉,探手就往腰間摸去,卻摸了個空,起身正待撲過去,就被堂上的劉承宗製止:“不敢動!”
怒氣衝衝的秦可多一愣,似乎正在想要不要動,就被身旁護兵按著押住,劉承宗這才對陳敏問道:“你起來說話,怎麼回事?”
陳敏卻不敢起身也不敢抬頭,隻是自顧自道:“搖黃諸賊自崇禎元年翻山入川,據巴山為寇,他們擄掠人口,逢人便殺攻城劫寨。”
“學生去年被擄,賊人看我識字,便用繩索綁著,直到今年才鬆開,還強迫在我臉上刺字,逃回去必會為官府擒獲報功,還請大帥救我性命,學生做牛做馬報答!”
劉承宗不解道:“你不知道我也是反賊嗎?”
“學生知道,但入湟中數日,百姓不見乾戈器械,親親長長,真是極樂世界,大帥與搖黃棒賊之輩絕非一路人等!”
“你放屁!”
秦可多被護兵死死按著,一雙眼睛瞪向陳敏幾乎噴出火來,牙齒都快被咬碎,待其話音剛落便罵道:“狗東西,枉費老子摘草根喂你個狗雜種!”
陳敏則挺起身來,指天發誓道:“學生親眼所見,去年搖黃棒賊掠奪廣元,百姓逃入山中硝洞,川中多有山洞,可容人數百,賊人圍住洞口,熏煙生火,直將四百餘人儘數害死!”
秀才說得激憤,小賊也益加惱怒:“我們不是這樣的!”
劉承宗心裡對姚章儒的評價低了幾分,殺人為禍地方且不說,單單是選來的使者,這是乾嘛來了。
大明朝那麼多縣衙府衙盛不下了,從大巴山跑河湟告狀來了?
他對秦可多問道:“他說的是假的,誣陷你們?”
秦可多又怒氣衝衝地剜了陳敏一眼,抬頭看向劉承宗,氣勢卻矮了幾分:“不是,大男子敢作敢當,那火就是我放的……但我們不是見人就殺,更不是一開始就殺人!”
劉承宗向後靠了靠,沒說話。
秦可多道:“我爹他們都是秦人,撿我那年隻有八十多個人,如今我們十三家有三萬人,怎可能人人都是綁來擄來?”
“川北劍門、二郎、朝天、七盤、白水,處處險關環繞,官軍圍堵,起初我們隻能綁些蠢紳,索取贖金;折些棒子劫掠商隊、山客,後來官軍來討被打退,才叫我們有了些兵器。”
秦可多道:“我爹常說川北人剛率亢戾,那些大寨土人強悍,士紳在處處操練鄉兵,逢著我們就殺,難道隻許他們逢著我們就殺,不許我們逢著他們就殺?”
劉承宗大概明白了,搖黃這幫人,跟他認識的流賊不一樣。
彆人起事,都是饑民流民更進一步變成流賊,在與官軍戰鬥的過程中再次前進,成為亂軍也好叛軍也罷,歸根結底都是反對朝廷的軍隊。
搖黃不一樣,作為王大梁早年起事失敗的幸存者,他們力量太弱,又跑到個四麵俱為關防的地方,在山裡啃草根,把自己窮苦百姓起事的正確性全丟了。
他們就是土匪山賊,非常傳統的土匪山賊,精通於劫道、綁票、殺人,被關防鎖在川東川北,跟川北士紳爭奪百姓,往來仇殺。
長此以往仇恨濃到化都化不開,整個四川都會知道他們的惡行,這是一場即將發生的災難,對百姓對他們來說都一樣,都是災難。
因為一旦這樣的情況發生,再過幾年,任何一個誌在四川的首領想要人心想要四川,都必須先剿滅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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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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