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才有人死了不埋,要停靈幾日再入土為安的習俗。
放那兒再看看。
而潼關衛麵臨的情況,則比平時更複雜一點。
上萬軍民擠在關城裡為保護糧食,跟鼠群殊死搏鬥,瘟疫過了潛伏期大爆發的第一時間就把指揮鏈擊碎。
把脈的醫師都死個球了。
人走著走著倒在地上,就等於沒了。
康堯民依然在發燒,甚至因為潰破傷口接觸泥土和汙水,比之前燒得更厲害了。
但他還活著,脖子、腋窩和股間的腫塊也比早前小了點,不過他也不能確定這是不是因為傷口潰破,汙血流出來的緣故。
來不及因為家丁死去而悲傷,更沒有辦法為潼關遍地屍首難過,康堯民跌跌撞撞回了官署。
而直至此時,潼關守軍仍在戰鬥。
掌印指揮死後,潼關衛沒了官方意義上的指揮官,隻剩下一堆沒實授的世襲指揮使。
這裡麵以指揮使張爾猷最為剛強、廣有人望,其人擅騎射搏戰,在馬背上是萬人敵的猛將,卻不幸也害病發起了高燒,難以理事。
倒是另一名年過六旬的指揮使盛以達,在瘟疫襲來之後,抓住了第一次爆發與第二次爆發中間的空窗期,命衛所軍戶發給湯藥、禁止聚集、洗曬被褥、開窗通風、熏艾沐浴,同時也祭祀辟邪,在家家戶戶和官署門口貼符避瘟。
主打一個有用沒用,全都用上再說!
俗話說人老成精,盛以達六十多歲,啥沒見過?瘟疫來了彆的不說,先把這些必須要做的準備工作都做了,再說細細分析的事兒。
潼關盛家,在有明一代的世襲指揮使裡,非常特殊。
他們家特殊在於衛所世職出身,卻以文耀宗,憑科舉顯貴。
兩代人,出了一個都督同知、一個副總兵、一個京營參將、一個指揮使,同時還有父子兩進士,先後做侍郎和尚書。
指揮使盛以達的父親盛訥,在家裡排行第三,長兄承襲指揮使,後來升任南京前都督府同知;二哥考了武舉,在京營做參將;他則考了進士,官至吏部侍郎,死後贈禮部尚書。
眼下指揮使盛以達是盛訥的長子,他幾年前過世的二弟盛以弘則同樣考取進士,官至禮部尚書。
所以盛家眼下文化人很多,後輩不僅有擅長弓馬騎射的武學生,也有很好幾個秀才。
盛以達很清楚,他的這些部署對這次的瘟疫,沒用。
因為除了祭祀貼符這種謀求心理安慰的伎倆,其他對策,都是過去針對四時疫的。
所謂四時疫,其實就是變化季節時的流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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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並非對傳染病缺乏認識,恰恰相反,因為醫藥手段、對病毒的認識都沒有後世那麼發達,所以對傳染病的印象才更加深刻。
隻不過當時人們使用的是另一套口徑,不叫傳染病,就叫疫。
疫,本身的意思就是民皆疾。
它由病字旁和殳組成,殳是先秦時期軍陣兵器,當時青銅還很貴重,普通國人大多使用木棍作戰,隻有戰車上的貴族使用青銅器,這種在木棍上帶有青銅箍和三棱矛頭的兵器,是當之無愧的殺人利器。
以至於幾乎所有帶‘殳’偏旁的字,都與傷害、攻擊、殺戮和死亡有關。
如投、毆、殺、沒、毀、歿。
簡單來說,疫,指這病,殺人很利索。
可病跟病是不一樣的,四時疫口乾咳嗽,咽喉疼痛,而這次的瘟疫是頭痛發熱,頸腫發頤,一把把吃銀翹散也沒用啊!
但是,盛以達的舉措,並不是為了乾掉瘟疫,而是意在提振軍戶信心,重整被瘟疫擊潰的組織能力。
軍戶驚恐震怖,人心不齊,根本不可能擋住這種一人患病染及一室,一室患病染及一鄉的瘟疫。
在這一點上,盛以達的舉措非常有效。
遭受瘟疫進攻的潼關衛很快一掃頹勢,殘兵敗將被重新組織起來,他們甚至找到了這次瘟疫的規律和關竅。
人們接觸到老鼠或感染瘟疫的人,通常會在三日、五日、七日之內開始發病,感染程度輕的能挺幾日甚至挺過去,染病程度重的,則會在三日左右撒手人寰。
盛家昭之、逵之兩個族子翻出漢代張仲景的醫書,就扛起了醫師死後的治療重任,給患病軍戶根據臨床表現對症下藥,還真有一定效果。
儘管他們都不知道這病到底是啥,也不知道咋染上的,更不知道治療的原理。
總之,患兵高熱,就拿張仲景治傷寒的大青龍湯喝一下。
吐膿血了,張仲景的升麻鱉甲湯喝著解個毒,解不了就加大雄黃用量。
寸脈且沉且遲,也就是脈搏微弱,心臟接近停跳,要休克了,趕緊猛灌張仲景《傷寒論》裡的麻黃升麻湯吊個命。
至於說醫書上寫的,喝多了對身體不好,乏力、浮腫、臉發黃啥的,直接忽略不看,先保住命再說。
經過他們兄弟倆這麼一治,患病軍戶軍餘的死亡率下降很明顯,至少很多脈象微弱瀕死的軍戶被拉回了生死線,原本三天就死了,現在七天了還能在地上扭曲掙紮,疼得直哼哼。
但人們對瘟疫依然恐懼,因為暫時沒得病的人,也不接觸彆人,卻還是在成片成片的染病。
隨後,他們發現靠近城中軍器局火藥坊的二十多個軍匠軍戶,都沒有受到感染。
彆的地都屍橫遍野,家家披麻戴孝了,他們倒好,屁事沒有,甚至還發展起副業,開始擱軍器局裡做棺材、織麻布、編花圈兒、貼哭喪棒了。
問是咋回事,他們也不知道,既接觸過老鼠,也接觸過病人,就是命硬,誒,沒事兒!
正當潼關衛即將恢複秩序,甚至探究到軍匠不受瘟疫侵襲的秘密時,元帥府魏遷兒的前鋒部隊逼近潼關。
一時間剛剛看見生的希望,潼關上下齊心協力塑造出的秩序轟然倒塌——他們能掙紮活命就已拚儘全力,根本不可能再應付另一場戰爭。
偏偏潼關又是如此重要,它不僅僅囤積了巨量糧草,更重要的是,它是天下東西的大門。
一旦被叛軍打過潼關,同樣遭受瘟疫肆虐的河南府不可抵擋,除此之外無險可守,兵強馬壯的西兵向北能直逼京師,向東可橫掃山東,向南更可威脅鳳陽。
阻止此事發生,是潼關衛世受國恩世襲武職的責任。
這個節骨眼上,為了攔住元帥府叛軍,潼關衛的武力巔峰、早就病倒在榻上的指揮使張爾猷掙紮披掛。
他命家人牽馬,取來戰刀弓矢,率領三百患病旗軍在關上向紫禁城含淚叩首,隨即出關。
一日之內三戰三敗,僅剩旗軍四十在張爾猷的率領下僥幸逃過元帥軍追捕,返回潼關衛。
陣亡旗軍以性命為祭,將瘟疫的災禍,重重砸在魏遷兒的腦門兒上。
曾在關中三日橫掃四萬明軍的元帥府精銳,腳步停駐,遇潼則止。
悲愴的慘敗創造戰略上的偉大勝利,潼關衛的旗軍有心慶祝,卻不知慶從何來。
偉大勝利的意義遠在千裡之外,闔門死難的衣冠塚卻近在咫尺。
更重要的是,他們沒意識到,戰場另一邊華山腳下停駐的那支軍隊,跟他們一樣。
跟他們一樣是軍人,懷揣一樣的信念,經曆一樣的掙紮,參與同一場瘋狂的戰爭。
自張爾猷出戰,僅隔四日,關城以西種滿麥子的塬上,一杆杆赤色大旗在麥田壟上的小道間招展,緩慢而有節奏的蹄聲如同重鼓。
按轡徐行的赤甲軍漢個個雙目赤紅,脖頸腫大,動作緩慢而疲乏,卻依舊保持操典中規範至極的馬上動作,隻是麵無表情眼中無神,用乾燥的舌尖舔舐裂開的嘴唇,伴著馬背起伏,死死盯著巍峨城關。
他們先是星星點點出現在原野上,隨後連成一片,逆著落日紅霞,如同灑向大地的不祥之兆。
潼關城上的號炮炸響,鐘鼓不絕,夾雜關上守軍聲嘶力竭的喊聲,傳遍整座關城。
“叛軍薄城!”(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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