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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城,縣衙後堂。
夜風擾動書房燭火搖曳,暖色燭光打在左懋第的臉上。
桌案上擺著輕飄飄一張紙,還有一根裝在木匣中的小拇指。
信的抬頭是知韓城縣事,左兄敬啟;落款是大元帥府,弟承宗敬上。
字跡是館閣體,但不夠圓融拘謹,難壓鋒銳。
左懋第的眼睛盯著書信,瞳孔卻早已失焦,思緒飛到了九霄雲外。
他想起自己在山東的少年時光,鮮衣怒馬雙親俱在,尚不知人世疾苦。
因為父親左之龍先做延安府同知,後為灤州知州,給他提供了很好的物質條件,在萊陽西郊還有一座西墅草堂,專門讀書用。
而他的母親陳夫人是寧海衛指揮僉事陳治安的長女,所以他的少年時代,往返於城鎮與衛所之間,讀書習武。
跟他的兄弟朋友加入複社分支的山左大社,交遊聚會,切磋學問,評說時局,文名遠揚。
而另一方麵,他又自小被衛所的將軍們看著長大,弓刀銃炮不過是他小時候的玩具而已。
人們說他還是秀才的時候,就負有海內盛名,不可一世。
直到他二十三歲,鄉試年,父親突然離世,他沒有參加鄉試,將父親葬在家鄉,在墳墓旁結草廬而居,守孝三年,錯過第二次鄉試。
隨後對母親更加孝順關心,每晚陪母親說話,母親睡了他才去睡,每早陪母親吃飯,母親吃完飯他才出門讀書。
當時人們都說左懋第在父親死後一蹶不振,成了天下第一大懶蛋,日上三竿才起床出門。
一個青年男子最飛揚激蕩的六年,他三年在墳地陪父親,三年在家陪母親,隻在二十八歲那年跟白蓮教徒打過一仗。
彆的秀才都是用弓箭,隻有他,用炮。
一炮炸膛命中自己,一炮打放命中敵首。
直到二十九歲,他才參加鄉試取得亞元,三十歲考取進士,得授韓城知縣。
在韓城這三年,是上天給他最嚴峻的考驗,也是他人生最有意義的三年。
崇禎五年,他剛一到任,流賊已經在這片土地肆虐三年,王二、王左掛那樣的巨寇輪番前來,更有數不清的小賊滋擾縣境。
而流賊隻是左懋第作為知縣遇到的小問題。
真正的大問題是不下雨雪。
崇禎五年,冬季無雪,春田遲,沒麥子;夏季雨少,秋霜早,殺穀子。
六年,冬季又無雪,麥子不入地;七年,春季又不下雨,良田成為焦土。
全麵饑荒,餓死了很多人,富家尚能支應,而窮家百姓從吃草根刮樹皮,發展到賣妻鬻子,最後刮死人肉而食。
除此之外,還有左懋第作為吏部銓選、皇上禦批的知縣,最基本最基本的職責:收稅。
韓城這個地方啊,在籍七千二百九十三戶,六萬兩千六百三十七口。
七十年前嘉靖四十年的人口普查,後來就沒做過了。
實際上的百姓有多少呢,左懋第知道,他過來就做了人口普查,隻是沒往上報。
經過這幾年的禍亂,眼下人口還剩十一萬出頭。
這裡人口不少,但土地有個問題,上次丈清田畝,也是七十年前。
韓城靠近黃河,這七十年的時間裡,黃河多次衝毀岸邊田地,但田地毀了,賦稅還要按照老規矩交。
這就導致韓城過去的賦稅,每年都是空賠狀態,就是說即使縣官依照國法百分百完征,韓城老百姓依然倒欠國家銀糧兩千餘石。
所以哪怕沒有旱災,沿河失去田地的村莊,還是要把這份糧交上。
解決問題說起來簡單,丈地均糧。
可實際上丈不了,知縣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外來戶,有心無力。
在知縣身邊的、上麵的、下麵的,全是有錯綜複雜人際關係的本地人,都不願意重新丈地。
隻有沿河那些倒楣村子,總共萬把號人想要丈地,可他們連飯都吃不飽了,怎麼讀書、怎麼做買賣,怎麼在縣裡擁有話語權?
這根本不是那些身上連一件完好衣裳都沒有老幼病殘,在黃河沿岸看見他就烏泱泱跪地磕頭,就能把問題解決掉的。
那的確是一種震撼人心的強大力量,可當金光萬丈的知縣老爺回到縣衙,左懋第依然是孤軍奮戰,沒有人和他一條心。
左懋第沒能力丈量土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當個賴子。
上任三年,年年打報告讓朝廷免除過去欠稅,這當然不可能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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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對左懋第來說無所謂了,他本來就不是個追求‘應該’怎麼做的人。
就好像在這個並沒有那麼流行守孝的年代,明明有能力夠水準,卻自願錯過兩次鄉試一樣,他向來隻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
朝廷要收的稅,他收,有能力交稅卻想欠的,他追征,但沒能力交稅的,欠稅了……欠著吧。
彆人說你不催科,朝廷考校功績的官員來了,你沒有功績,韓城就把你耽誤了。
左懋第說那些人是真交不上稅,即使我為了政績派遣吏員催科拷打,也一樣收不上稅,反而害了人心和國家元氣。
就算朝廷考功的官員不寬宥他,我心甘情願。
所以左懋第的小小韓城,在他上任三年之後,欠了朝廷一萬五千兩。
他不光欠朝廷的,實際上自己的俸祿也搭給韓城了。
崇禎六年,全縣受災,他頒布捐俸勸賑法,自己帶頭捐了白銀五十兩的俸祿,一年白乾。
隨即走訪全縣二十八裡排查,查出餓得奄奄一息者三千五百二十九人,在縣中設立八個救濟點,捱過一年寒冬。
到去年春季,饑民越來越多,指望捐俸勸導已經不能救助饑民了,便頒布各裡賑各裡法,要求縣內二十八裡各自賑濟急需救濟的鄉鄰饑民,一共五千二百人。
還有三百一十一個裡甲不收的流浪漢,由縣衙設粥廠賑濟。
同時他又給全縣饑民按照極貧、次貧、又次貧,分出三個等級共一萬四千多人,造冊上報,從陝西要到一千四百三十七兩。
那年是鄉試年,左懋第被選為陝西鄉試考官,他治理的韓城僅一人中舉,給他造成極大觸動,內心深感不安。
“如此出色的我,治理韓城,居然沒有一點崇文重教之風?”
回去他就在縣中城裡尊經社,選拔秀才,每月兩次親自給他們講解經書,開重視教育之先河。
而對於學生裡窮困人家,則從縣衙撥款,每人給銀一錢五分到兩錢,以免因貧輟學。
因為韓城缺糧,左懋第上任的時候常平倉已經空了,為避免糧價暴漲,他用俸祿買了一百石糧,又號召鄉紳富戶捐了兩千石,重新設立常平倉。
這筆支出,又讓他兩年白乾。
不論如何,左懋第儘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士民一心,韓城依然處於坐吃山空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