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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承宗都懵了。
他曾聽曹耀說過,他稱汗的消息傳到雪山,火落赤三兄弟就有過讓他複興大元當皇帝的古怪想法。
如今這個掃帚精更神經,居然派人千辛萬苦跑到西安,讓他冊封皇帝。
劉獅子心想,你要是擔心我因為兵敗喪師罵街,大可不必整這麼抽象的活兒。
但你讓我封你當皇帝……這很難說。
封你當皇上,那我當啥,太上皇?
勝敗乃兵家常事,沒兵了叫人打個半死,不算啥大事。
哪怕想逃回陝西東山再起,咱也不至於整出個這麼抽象的活。
不過發完癲,劉承宗再仔細看信,他的表情就逐漸認真起來。
張一川還真不是兵敗後走投無路。
他是大發了。
他在信上告訴說,自己數萬之眾在河南分崩離析,僅引老本精卒千餘進駐潁州。
潁州是鳳陽府的九州十八縣之一,很窮。
以至於張一川都後悔跑到中都來,打算在潁州搶座城、裹些壯丁,跳過鳳陽府,轉頭發兵江南了。
可是萬萬沒想到,就他在潁州駐軍不到十日,就有鳳陽各縣的窮苦百姓奔波百餘裡,專程跑到他這,送來書冊。
冊子上事無巨細地寫有鳳陽府各縣情報,詳細記錄縣中哪家富裕、家在何處、何處沒兵、何處駐軍,邀其引兵去攻。
為分辨敵我,鳳陽人遺留給他的書冊裡,讓張一川打出‘古元真龍皇帝’的旗號,進軍鳳陽。
約定他進軍各縣之日,各地兵馬都會一同起事。
張一川又不是沒有來路的民軍頭目,他身上掛著元帥府河南總兵官,自然不敢擅自舉起如此旗號。
這才有了一封書信送到西安,請劉承宗冊封的事。
劉承宗心說,這掃帚精倒是好運氣,人才剛到鳳陽府,本地的反明武裝就找上來了。
不過雖然張一川說得像真的一樣,情況也還是讓劉獅子有點納悶,那大明的中都,怎麼反明熱情聽著比陝西還來勁呢?
何況‘古元真龍皇帝’這個稱號,聽著也不太正經。
劉承宗的疑惑很多。
不過咱元帥府還是有人才的。
風塵仆仆的王自用和劉十六剛抵達西安府,就被劉承宗叫到軍府衙門。
“大帥說的這個古元真龍……”
王自用喃喃自語:“白蓮教的經書多以古佛、混元為名,這種名目,它多半與白蓮教有關。”
“大帥容我細細想想。”
王自用背著手、低著頭、皺著眉頭,在殿內緩緩踱步。
與白蓮教有關?
劉獅子一臉無可奈何,他雖然秀才出身,有很深的文化基礎,但畢竟術業有專攻。
他最熟悉的是邊兵起事這種偏向暴力的北派造反。
對白蓮教那種偏向詭詐的南派造反路數是兩眼一抹黑,隻能靜靜等待下文。
好在,王自用對這東西熟悉得很,很快就猛地抬頭,鼓掌道:“大帥,想起來了,是趙古元!”
“此人本名趙一平,浙江山陰人,在萬曆年間活動於江淮一帶,撰《指南經》,後來被官府追捕,改名叫古元,被信眾尊為古元真人。”
江淮一帶,正是此時張一川的進軍方向。
二所謂的指南經,在劉獅子看來,就是律法上要斬首的傳用惑眾,造讖緯妖書妖言。
想來這所謂的古元真龍皇帝,就跟這個趙一平有關了。
劉獅子問道:“那後來呢?”
“前後準備了有幾年,造推背圖、陣法圖,授將軍、總兵,後來又再度改名趙趕朱,真正起事不到一年,押到北京西市斬首了,不過這些燒香念經的東西在運河沿岸早就流傳開。”
“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比他早的有雁北的趙全,跑到蒙古投了俺答;比他晚的有山東聞香教的徐鴻儒,漕幫羅教、黃天道、聞香教啥的,己巳之變在通州打後金的時候,都叫我拉來合作過一回。”
王自用解釋完這個古元真龍皇帝的來龍去脈,又再度說起鳳陽府。
“鳳陽府那地方窮,我在通州就有所耳聞,雖貴為中都,但民間乞討之風早已有之。”
劉承宗緩緩點頭。
他心說鳳陽府就不可能是個好地方。
那地方要是真年年風調雨順,至於把太祖皇帝餓成孤兒,走投無路?
那邊的自然環境,本來就不太好,因為黃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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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在這一時期,長期南泛,走的還不是後來山東利津入海那條路。
而是從開封向東南,奪取淮河以北的各種河道,想儘一切辦法入海。
僅在明代,它就有六次大改道,每次都會把沿岸淹成一片澤國。
這會的河道,是從開封經徐州到淮陰,隨便漲點水就能把運河崩了。
這也是古代的淮陰,在明代改叫淮安的原因。
淮安淮安,淮水最好安寧,否則就會把這片全淹了。
有了王自用的解釋,劉承宗對張一川請他封皇帝的事,就有了比較清楚的認識。
這並不是滑稽的請封。
而是張一川進入鳳陽,迅速與鳳陽本地會道門一拍即合,雙方合流,假借趙古元之名團結信眾,增加威勢。
弄清楚這個問題,劉承宗對這事就不存在困惑了。
因為歸根結底,張一川不是腦子一熱想當皇帝,而是借由這種手段達成目的。
換句話說,古元真龍皇帝,在鳳陽府有極高的‘正統性’。
所謂的正統,其實就是目標人群的認同。
在此時的陝西,西安府以外的府州縣,超過一半的人都造了反,更多的人也有流動乞食的經曆。
脫胎其中的叛軍佼佼者元帥府,在陝西活動、統治,就有相當的正當性。
當然明軍在此地活動,也有相當的正當性。
做過流賊的百姓不會在路上伏擊元帥府塘兵,甚至加入其中;士紳家裡的護院也不會朝明軍士卒放炮,還會爭相引路。
因為他們天然應該出現在這兒。
反之如果一支後金軍、蒙古軍打進陝西,那麼不論流賊還是護院,都會拿上兵器予以其迎頭痛擊。
實在沒打過,兵敗了,那是被短暫征服後的蟄伏,也絕非認同。
等到有人舉起大明或元帥府的旗幟,他們依然會群起響應。
同樣的道理,也出現在張一川這個河南總兵官身上。
他進軍河南,靠的就不是正統,在整個河南,沒有人認同他,甚至沒有人認同他身後的元帥府,他們就是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