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他們都滾回去!”
陡然一聲厲喝,也終是讓司馬談緊緊皺起的眉頭鬆開少許,神情略有些木然的側過頭,循聲望去。
便見禦榻之上,天子啟滿帶著憔悴,眼眶同樣烏青,雙眸更是布滿血絲。
分明是一副疲憊不堪的麵相,卻在那一聲咆哮之後,又莫名多出了一抹猙獰。
“是、是公子榮……”
見天子啟怒火逾甚,宦者令春陀隻膽戰心驚的低下頭去,幾乎是鼓足了全部勇氣,才從牙縫中吐出這麼幾個字。
待天子啟含怒睥睨向自己,隻趕忙跪倒在地,牙槽打顫道:“公子說,陛下眼下最需要的,便是與公子見一麵……”
言罷,春陀終也是再也支持不住,將額頭極為迅速的砸向地麵,卻又極其精確的在即將撞上地板是懸在地板上方半寸。
“奴,死罪……”
“奴這便去……”
“——慢。”
隻見禦榻之上,天子啟寫滿焦躁的麵龐之上,莫名閃過一抹遲疑。
旋即深吸一口氣,繃著臉,用鼻子將那口氣重重呼出。
“召。”
“朕倒要看看這榮公子,能說出個什麼花來。”
很顯然,雖然同意接見劉榮,天子啟也已經暗下決定:如果劉榮也是來煩自己、給自己添堵的,那就好好拿劉榮撒撒氣!
而在天子啟這一聲承蒙的‘召’之後,春陀也終是如蒙大赦般起身,顧不上額頭已遍布汗水,小步倒退,朝著殿門而去。
終得以將身影藏到殿門外,春陀才終於長呼出一口氣,又抬手在額頭上抹了一把。
而後,才驚魂未定的回身望向劉榮,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澀笑容。
“為了公子的事,可是差點丟掉了這條小命……”
“隻希望公子,果真能如方才所說的那樣,解了陛下的困局吧……”
聞言,劉榮隻麵色凝重的點下頭,借著解下腰間佩劍,將佩劍遞給春陀的功夫,不著痕跡的推出去一隻裝滿金餅的錢袋。
卻見春陀苦笑著接過佩劍,又毫不眷戀的將那隻錢袋推了回來。
抬起頭,對劉榮苦笑道:“雖然是刀鋸之下,被剩下來的一塊不是東西的東西,但也總還在陛下身邊,伺候了這麼些年。”
“——如此社稷危難之際,也還是想做點什麼,好幫幫陛下。”
“公子,就莫要再拿這些東西了……”
“等賊亂平定,公子送來的東西,奴一定照單全收……”
很顯然,時局、事態的嚴重性,已經到了春陀這麼一個寺人,都覺得‘如果叛亂不能平定,那收再多的錢,最終也隻能便宜了叛賊’的程度。
意識到這一點,劉榮便也沒再堅持,麵帶感激的對春陀一拱手,便正對向殿門,整理了一下衣冠。
旋即便昂首挺胸,抬腳跨入殿內。
“兒臣劉榮,參見父皇。”
“惟願吾皇千秋萬代,長樂未央。”
一板一眼,甚至比平日裡都還要再規矩幾分的見禮,卻是惹得禦榻上的天子啟愈發煩躁起來。
深吸一口氣,儘量將胸口的鬱氣吐出去些許,才陰陽怪氣道:“既是‘惟願’,那便想著吧。”
“誰知道什麼時候,朕就要被那吳王老賊刀劍加身,給送去見了先帝。”
“宗廟、社稷都保不住,還談何千秋萬代、長樂未央?”
莫名其妙的一番牢騷,隻惹得劉榮下意識一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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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下稍一思慮,卻也終是低著頭,輕輕呼出一口氣。
——天子啟,壓力很大。
本就是動用了封建帝王的強權,讓朝野內外半推半就著通過了《削藩策》,已然是不能漂漂亮亮收拾手尾,便要自此‘垂拱而治’的節奏;
結果削藩詔書剛頒下,吳王老賊剛起兵,天象就好似被捅了的馬蜂窩一樣,蜇的天子啟滿頭是包。
更讓劉榮對皇帝老爹心生不忍的是:這,還不是全部。
這,還僅僅隻是開始。
如果史書記載沒有謬誤的話,在秋八月這一連串異常天象之後,天子啟還要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過上反複沐浴、齋戒,向上蒼反思過錯的悲慘生活。
因為在這幾日的彗星滑空、星辰逆行,以及衡山國的魚雹之災後,還有更嚇人的史詩級關卡,正好整以暇的等待著天子啟。
——雷劈皇宮!
——天火燒城!
乃至於,隕石降世……
“兒臣鬥膽,以問太史令。”
察覺到天子啟異常的情緒狀態,劉榮心下有了決斷,便也不再遲疑,直接開門見山。
道出此言,朝天子啟拱手一拜,象征性等了三息,見天子啟果然沒反應,劉榮便自顧自將身子稍一轉,對跪坐於禦榻旁的司馬談再一拱手。
“敢請太史令直言:彗星出東北,衡山落雨雹,以及熒惑、歲星逆行——這所有的異常天象,究竟代表著什麼含義?”
隨著劉榮一語出口,禦榻上的天子啟才剛緩和下去的鼻息,隻瞬間再度粗重了起來。
就算隔著足足二十步的距離,劉榮也依舊清晰地聽到:在自己說出‘彗’字的刹那,天子啟便猛地吸了一口氣。
天子尚且如此反應,禦榻旁的司馬談自是更甚——在聽到劉榮這一問的瞬間,便將諱莫如深的目光,直勾勾撒向禦榻上的天子啟。
父子、君臣三人就這麼你看我,我看他,他看你——維持著‘三角看’的姿態,卻愣是沒人開口說一句話。
不知過了多久,終還是天子啟又呼出一口粗氣,再微微點下頭,才讓司馬談斟酌著用詞,小心解答起了劉榮的疑惑。
“回公子。”
“以現傳於世的《周易》解之:彗星主災異——凡彗星出,則必有殺伐、洪澇、疫疾等災禍現世。”
“至於東北方向,在八卦中屬:艮,寓意國運停滯,新老交替……”
饒是斟酌著用詞,甚至是再三措辭,司馬談最後說出的天象之解,也還是那麼唬人。
便見司馬談一語道出口,不忘小心再瞥一眼天子啟,而後才再道:“衡山雨雹,當是有奸佞亂世,惹得天神震怒,方以天象示警。”
“及熒惑、歲星逆行……”
說到最後,饒是司馬談自詡為‘史官’,又對天子啟‘不會殺史官’有相當的自信,也終歸是不敢再繼續說下去了。
“及熒惑、歲星逆行,便是說了,公子當也不大能明白。”
“公子隻須知曉:此於我漢家不利——且極為不利,便足矣……”
短短幾句話的功夫,司馬談便已是汗流浹背,心底卻是一陣陣悲涼。
——司馬談,本身就是研究天象的專家,而且還是漢室官方最權威,縱觀天下也數一數二的頂尖專家!
司馬談最清楚:最近這一連串異常天象究竟意味著什麼、又會給漢家,帶來怎樣深遠的影響……
對於司馬談的天象解讀,劉榮也很輕易的提煉出了要點。
彗星出東北,翻譯成白話文就是:會出現很大的災害,從而導致漢家的國運停滯,更甚是嫡脈易支,乃至改朝換代!
衡山雨雹,乍一看,倒也能解讀成‘劉濞老賊惹得上蒼震怒,降下神罰’之類;
但偏偏這神罰落下的地方,是淮南係三王中,唯一一個忠於長安朝堂的衡山……
而衡山國,又是劉濞的吳楚大軍西進之路上,繞都繞不過去的必經之地……
“所以彗星出東北,寓意著我漢家即將發生戰禍、瘟疫、洪澇,國運也會被某個‘新人’奪去;”
“衡山雨雹,更是上蒼對悖逆大勢、螳臂當車,錯忠長安的衡山王降下神罰,為吳楚賊兵西進肅清了道路。”
“而熒惑、歲星逆行,更是上蒼在明示父皇:今我漢家,綱常逆行,為天理所不容?”
隨著劉榮愈發高亢,甚至愈發帶上憤怒的語調,司馬談麵上,隻愈發掛上了驚駭之色。
——連我都不敢說得這麼直白!
——公子怎敢?
卻見殿中央,劉榮怒目圓睜,傲然而立,直勾勾對上天子啟那陰戾,深邃的雙眸。
“所以呢?”
“所以父皇,要就此向劉濞老賊俯首稱臣,拱手讓出江山社稷了嗎?!”
“要因為幾顆跑錯了路的星辰,以及一場意外降下的雨雹,就認為自己是錯的了嗎?!”
愈發高亢的呼號聲,隻引得司馬談愈發驚顫,也使得天子啟壓抑數日的怒火,在這一刻儘數宣泄而出。
“這是天意!”
“朕縱是皇帝之身,也……”
“——父皇才是天意!”
卻不等天子啟咆哮聲落,劉榮那更加高昂的呼號聲,將天子啟驚怒交加的咆哮聲硬生生壓了下去!
便見劉榮昂首仰視向禦階上方,正怒目俯視自己的皇帝老爹。
“父皇,是天子。”
“父皇,是代天牧民,受命於天的皇帝。”
“——父皇,才是我漢家的天!”
···
“父皇的心意,才可以被稱之為:天意!!”
“父皇的詔命,才足以被稱之為:天命!!!”
今天第一更。
騷瑞,晚了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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