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調淡漠的說著,劉榮也緩緩側過頭,用眼角睥睨著身旁的李廣。
“李將軍以為,此,何人之罪?”
一語出口,不等李廣開口自辯,劉榮便滿是唏噓得搖了搖頭,再悠悠發出一聲長歎。
“那件劄甲,當是少府於先帝年間所產。”
“其上,有甲片共五百五十五枚——取的是我漢家聖數:五;”
“每枚甲片寬一寸,長二寸,皆以上好的牛皮削製而成,再縫製於厚帛之上。”
“少府於先帝年間上奏:每一枚劄甲甲片,單隻是所需的牛皮、布帛,便作價不下百錢;”
“再加上縫製所需的人力,一件成品劄甲,作價便不下十萬錢。”
說到這裡,劉榮終是緩緩側過身,眯起眼角,神情極為淡漠的看向李廣。
“李將軍知道十萬錢,對我漢家的百姓、府庫——對我漢家的天子,意味著什麼嗎?”
說著,劉榮緩緩抬起手,伸出一根食指。
“一戶中產之家,家產合計十萬錢。”
“一戶家財十萬錢的人家,便可以被稱之為:中產之家。”
“——一具劄甲的價值,等同於一戶擁田三百畝,宅院有六屋,丁口至少十人的中產之家的全部家產。”
“今天,李將軍至少在睢陽城外,扔下了二十戶中產之家的家產……”
···
“先帝年間,太宗皇帝想要修建一座涼亭,少府報價:百金。”
“太宗孝文皇帝大驚失色的說:百金,就是百萬錢,這是十戶中產之家的家產,朕怎麼能將十戶中產之家的財產,用於建造一座供朕享樂的涼亭呢?”
“——今日,單是李將軍扔在睢陽城外的劄甲,便值兩座這樣的涼亭。”
“先帝在位二十三年,窮其一生,至死都舍不得修一座的涼亭,李將軍今日眼皮都不眨一下,便在睢陽城外棄了兩座……”
當劉榮說起今日,死在城外的那些精銳,乃至其中的甲士時,李廣麵上還帶著些悲痛;
但隨著劉榮一字一句往下說,李廣的麵色,卻是愈發臊紅了起來。
剛要開口說些什麼,卻再次被劉榮搶了先。
“李將軍說,我不懂。”
“——我確實不懂。”
“我不懂李將軍為何要為一己之私利,而置那三百精銳武卒——那數十百戰精騎的性命於不顧;”
“不懂李將軍為何要將那價值數百上千萬,耗費了國家無數心血和錢財,需要數萬,乃至十數萬百姓以賦稅供養的軍械,就那般送給舉兵謀亂的吳楚叛軍。”
···
“一枚劄甲甲片,作價上百錢;一具劄甲,便作價不下十萬錢。”
“為了讓我漢家,能有更多的將士穿上這作價十萬錢的劄甲,我這個生在深宮、長於婦人之手,既不知喜、也不知憂的紈絝公子,在長安少府做了瓷器。”
“——從父皇元年至今,少府靠瓷器謀得的利,足夠再造出八百件劄甲。”
“但少府再怎麼苦心經營,再怎麼從指頭縫裡摳錢,也終究抵不過李將軍今日衝冠一怒,便讓我漢家,損失了價值二百萬錢的劄甲、數十萬錢的刀劍戈矛;”
“還有三十多匹每一匹都價值千金,甚至數千金的戰馬,乃至根本無法用錢來衡量的百戰精銳……”
劉榮越說,李廣便愈發氣急,每每要開口,卻又都每每被劉榮搶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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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也不例外。
依舊是不等李廣開口辯解,劉榮便滿臉陰寒的一頷首。
“李將軍,當真以為這天底下,沒有第二個聰明人了嗎?”
···
“李將軍是覺得天下人,都如那三百銳士一般癡愚,以至於沒人能看透李將軍,並非是自己所說的那般大義凜然?”
“——覺得天下沒人能看透李將軍此番,是以那三百精銳的肉軀,來搭起能攀附梁王,乃至東宮太後的階梯;”
“看不透李將軍為了自己的前程,而置國家,置社稷——置父皇於不顧嗎?”
字字珠璣之語,終是惹得李廣額角冷汗直冒;
餘光瞥見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了梁王劉武的身影,李廣更是一急,開口便是一聲厲喝。
“我是在保家衛國!”
“這是武人的天……”
“——服從軍令!才是武人的天職!”
不等李廣話音落下,劉榮毫無征兆的一聲呼號,引得身前的驍騎都尉李廣、一旁的梁王劉武當即呆立原地。
隻見劉榮滿含盛怒,眼角隱隱眯起,那能讓人心下發寒的陰沉麵容,更是已然有了當今天子啟七分威勢!
“我漢家,不是隻有一座睢陽城!”
“被吳楚叛軍荼毒的,更不隻一座梁都睢陽!!”
“父皇派太尉領兵出征,不是為了救睢陽,而是為了救我漢家的宗廟、社稷!!!”
“太尉的十萬兵馬,不隻要保這座睢陽城不失,還要用於擊潰吳楚五十萬叛軍,還我漢家關東十七個諸侯國——三十多郡、七百多城安寧!!!!!!”
·
“為了一座睢陽城,李將軍便不顧昌邑平叛大軍的軍心士氣,悍然抗令私走,以致昌邑大營軍心不穩!”
“為了自己的仕途,更是不惜送麾下三百銳士、睢陽上百守卒死於非命!”
“——眼下,為了傍上東宮太後,更大言不慚,在這睢陽城頭妖言詭辯,代當今天子訓教皇長子?!”
說到最後,劉榮麵上已是儘掛寒霜,語調更是陰冷到角樓外的守軍將士,聽了都不由陣陣發寒。
“敢請問將軍:李氏乎?”
“劉氏乎?”
·
“武人乎?”
“——天子乎?!”
咚!
隨著劉榮這最後一語道出口,以及那杆象征著無上君權的三重節犛,被劉榮重重往地下一磕,李廣那時刻朝著天的鼻孔,才終於隨著彎下的膝蓋,而朝向了腳邊的地麵。
見李廣被劉榮說的啞口無言,更為那杆天子節威逼下跪,梁王劉武隻覺心中一陣窩火!
正要上前,卻見劉榮‘唰’的一下抬起手,目光雖陰惻惻看著跪在身前的鐵塔,右手食指卻不偏不倚,正指向了梁王劉武的鼻頭。
“我與梁王叔,素有嫌隙!”
“——但王叔正於睢陽死戰,我尚且能叔侄鬩於牆,而外禦其辱,代君父奔赴前線犒軍!”
“李將軍知道酒能犒勞將士,難道不知道酒亦能亂人心誌,以致生亂?”
···
“我此來睢陽,難道沒有帶上既能讓將士們手腳有力、軍心大振,又不會讓睢陽被酒香所迷的犒軍肉牛嗎?”
“——當朝皇長子,假天子節,代君父奔赴前線犒軍!”
“輪得到你李廣邀買人心,作威作福邪?!!!”
聽聞劉榮以金錢價值,來衡量李廣今日所為的得失,梁王劉武本還頗有些惱怒,打算上前發泄一番;
但在劉榮後麵這段話說出口,尤其是那‘作威作福’四個字,從城樓傳至城牆之上、傳至成百上千守軍將士的耳中時,縱是梁王劉武,也隻得悻悻住了口。
——維辟作福,維辟作威,維辟玉食。
——臣無有作福作威玉食。
便是貴如梁王劉武,背靠太後母親、皇帝哥哥,以及還沒到手的皇太弟、吳楚亂平第一功臣等斜杠身份,也根本不敢在‘作威作福’這四個字麵前,生出哪怕半點叛逆心理。
城樓之上,皇長子劉榮手持天子節,怒目而視;
驍騎都尉李廣俯首跪地,冷汗直冒;
梁王劉武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
如是許久,城樓內,才再度響起皇長子劉榮那極力壓製,卻也仍帶上了些許慍怒的呼號聲。
“北軍將士聽令!”
“烹牛!”
“犒軍!!!”
做下這早就該做的交代,劉榮又低頭看了眼身前的李廣,隻重重冷哼了一聲,便拂袖自城樓走下。
目送劉榮憤然離去,李廣隻呆愣愣跪在牆垛內,久久都沒能回過神。
而在一旁,梁王劉武再三抽搐,終還是將那枚象征著梁國兵權,可調用梁國所有兵馬的將印,重新收回了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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