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想像過去那樣,隨便派個小吏乃至門房,隻憑自己‘梁內史’的名號,就將信件送到竇太皇太後手中的好日子,恐怕是一去不複返了。
至於竇太皇太後的宮外辦事處:館陶公主劉嫖,更是極有可能已經失了勢!
雖然這個猜測太過於令人驚駭,但韓安國也不得不承認,如果劉榮真的憑借某件事,和東宮竇太皇太後達成了某種妥協,那館陶公主劉嫖,還真就未必不會是竇太皇太後選擇讓步的點。
誠然,館陶公主劉嫖在竇太皇太後心中的地位,確實是超然到了一定的程度;
尤其是在梁王劉武、先帝劉啟相繼離世之後,東宮竇太皇太後對這個僅存於世的子女,必定看得比過去還要重。
但同樣‘看重’劉嫖的,還有新君劉榮。
甚至可以說,竇太後有多麼重視、疼愛劉嫖,劉榮就有多麼忌憚、容不下這個姑母。
在這個前提下,韓安國能在長安動用的人脈,其實已經完全沒有了。
過去,倒還是有個田蚡,及其背後的長陵田氏。
但在如今——在劉榮即位之後,那樣的人脈與其說是人脈,倒不如說是罪證……
“當年,梁王叔得長孺相助,也還是讓朕少睡了幾晚好覺的……”
帶著自嘲的笑意,算是隱晦的認可了當年,韓安國在梁王劉武爭儲奪嫡過程中表現出來的才能,劉榮便也將話題拉回了正軌。
而當劉榮稍帶著嚴肅,質問韓安國為何要明知故犯,再提和親之事時,韓安國身上的氣質也陡然一變!
如果說先前,韓安國麵對劉榮,是半帶著身為階下囚的謙卑,半帶著對劉榮該意圖的疑惑;
那此刻,韓安國渾身上下,便隻有令人肅然起敬的莊嚴。
“陛下,難道不認可臣說的話嗎?”
“二十年內,我漢家不可廢和親之製,不可與匈奴北蠻大戰——這,難道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實嗎?”
“陛下是孝景皇帝親自選定,立嫡立長,得位其正,又悉心培養多年的儲君。”
“難道連這麼淺顯的事實,都需要臣這麼一個見識淺薄、才能平庸的外臣,在這廷尉囚牢之中提醒嗎?”
說起正事,劉榮自也是收起了先前那副看好戲的慵懶姿態。
稍作起身,麵色也隨之一肅,望向韓安國的目光,更是當即帶上了三分鄭重。
卻並沒有急於開口打斷,而是伸手做出個‘請’的手勢,示意韓安國繼續說下去。
便見韓安國深吸一口氣,旋即滿麵悲愴道:“太祖高皇帝六年,匈奴冒頓單於大舉叩邊,韓王信未戰而怯,臨陣倒戈;”
“太祖皇帝勃然大怒,禦駕親征,雖將秦所失之邊郡大半收歸,卻也落得個白登之圍。”
“戰罷和談,太祖高皇帝首倡和親,更欲嫁親女:魯元長公主,以換得漢匈邊牆安寧。”
“若非呂太後拚死相阻,我漢家的和親之製,就不會是後來的嫁宗室女——而是早在太祖高皇帝之時,便定下嫁長公主的祖製了……”
說著說著,韓安國麵上哀瘡更添三分,眼眸深處,更是帶上了滿滿的屈辱和憤怒。
後世人常說:真正上過戰場,知道戰場殘酷的士兵、將軍,才是最提倡和平、最反對戰爭的人。
韓安國也一樣。
恰恰是因為知道匈奴的強大、知道此時決戰勝算太低,韓安國才會如此堅定的認為和親,是漢家近二十年的不二之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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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倒是那些沒上過戰場,甚至都不了解具體狀況的儒生之流,整日誇誇其談,張口閉口‘王師無敵’‘匈奴土雞瓦狗爾,不足為懼’之類。
若是放在三五年前,聽到韓安國這番言論,就算先帝老爺子不在場,劉榮也免不得要誇讚一句:梁內史韓長孺,真謀國之臣也!
但現在,劉榮卻不這麼認為了。
“長孺可知,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圍,距今有多久?”
“我漢家初行和親於匈奴,距今又有多久?”
見韓安國沒有繼續細說的意思,劉榮便也順勢接過話頭;
張口發出兩問,便不等韓安國開口,自問自答道:“自太祖高皇帝六年,漢匈平城之戰,至今,足五十載!”
“五十載,長孺可知,意味著什麼?”
“可知這五十載,對我漢家而言,意味著什麼?”
劉榮突然嚴肅起來的語調,自是惹得韓安國也不由為之一怔;
便見劉榮深吸一口氣,神情無比嚴峻道:“我漢家之民男,年十二三說親,十四五娶妻,十六七生子、始傅;”
“二十而冠,三十而壯,四十而老,五十而亡。”
“——話雖如此,可活的到五十歲者,又有多少呢?”
“至少我漢家曆代先皇,除了太祖高皇帝之外,便再沒有第二人能活到五十。”
“至於民間百姓——除非家境殷實,自幼衣食無憂者,否則,能三十五而牙口齊全,便已然是萬幸。”
“五十歲,便已經是絕大多數百姓民,做夢都想要活到的年紀了……”
···
“那過去五十年,意味著什麼呢?”
“——意味著漢六年,漢匈決戰於平城時,便已經存於人世的百姓民,即便是當年出生的,也已經五十歲了。”
“換句話說:絕大多數經曆過漢匈平城之戰的漢家之民,都已經入土為安。”
“他們的兒子,正在老去;”
“他們的孫子,也已經娶妻生子,始傅成人。”
“他們的曾孫,甚至都已經降臨在這人世間……”
語調無比嚴肅的說出這番話,劉榮不忘稍留一個氣口,順帶抬起頭,深深凝望向韓安國眼眸深處。
見韓安國麵上,仍不見若有所思之類的神情,劉榮也不再遲疑,當即道:“朕聽說,一個人大概要到三四歲的年紀,才能記住自己經曆的事。”
“也就是說,經曆過當年平城一戰、漢匈第一次和親的漢家之民——哪怕是最年輕的,也已經逝去;”
“他們的兒子,大抵從他們父親的口中,聽說過那段往事。”
“他們的孫子,或許也還能從父親、祖父口中,聽到那段為諸夏之民,引以為恥辱的過往。”
···
“那他們的曾孫呢?”
“正在出生,又或是已經在咿呀學語、蹣跚學步的孩童們,是否還知道當年,漢匈有過一場平城之戰?”
“是否還會知道漢匈和親,始於平城之戰後?”
說到最後,劉榮隻進繃著臉,滿目沉痛的搖了搖頭。
“不會。”
“正所謂: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五十年,三代人,足以讓凡漢之民,都忘記‘和親’二字,是從漢匈平城之戰而來。”
“他們會認為和親,是天定如此,是從混沌之後、元始之初,就一直存在的。”
···
“他們,會認為這是天道……”
“五十年,便足以讓全天下的人,都認為和親是我漢家——乃至諸夏之民逃不脫、避不開的宿命。”
“再往後呢?”
“既然和親是宿命,那弱小,是否也是宿命呢?”
“不能和匈奴人作戰,打了就肯定會輸,絕對不能打、必須要和親——是否也會成為我漢家的‘宿命’、成為我漢家萬千黎民不曾思考過,卻又默認如此的宿命呢?”
最後說到這裡,劉榮終於從那張明顯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木椅上站起身。
站在木柵外,背負雙手,居高臨下的俯視向牢房內的韓安國;
良久,才悠悠吐出一句:“長孺公,是否依舊認為,朕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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