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銀丸未落網前,廢舟本坐於荊石對首。待得小桃花將海沫捕回,他便走至舟頭,輕輕接過網兜。大桃花拋了櫓杆,自暗艙裡取出個銅盆,盛取海水,置於廢舟身前。小桃花亦蹲在盆前,兩兄弟皆是目盼廢舟,神態中甚有期待之意。
廢舟微微躬身,在盆前揭開網兜,將上頭所粘銀丸一一取下。他下手極輕,每從網裡取下一枚,則捧在掌中細看片刻,或沉吟頷首,或搖頭嗟歎,再送至銅盆當中。銀丸落入盆內,仍是浮於水麵,群聚團簇,似有同類相吸之性。
廢舟如是將十來枚銀丸一一看過,方才對大小桃花點一點頭。兩兄弟互視相笑,又跑回舟尾搖櫓掉頭。因此時舟中置盆,他兩兄弟駕舟更是小心幾分,生怕顛簸過劇,將盆中銀丸潑將出來。好在那銅盆本來麵小底深,又有網兜覆於盆口,縱然稍有風浪,也不懼有失。
他三人這番忙碌,皆是神貫注,旁若無人。唯獨荊石在對舷旁觀,將頭尾看了個,正是疑問滿懷,便聽廢舟道:“大人適才看愚朽收撿海沫,不知有何欲言”
荊石略略沉吟道:“嘗聞廢舟先生說僬民生無父母,發於海中。又見此海沫形狀略似魚卵,莫非便是胚育之胎”
廢舟白眉微揚道:“大人能識此事,而麵無驚色,實有恒常之心。敝國中人生於海中,雖不善泳,卻如水族卵生,便是此物所化。此物亦類蚌鱉,有逐月精之性,每逢滿月則孕化成型,浮水而出,取後置於暖水中穩養三日,便可孵胎化人。”
荊石嗯了一聲道:“想來並非所有海沫皆可孵化。”
廢舟喟然道:“十中一二可化,餘者大人稍後親看便知。”
荊石既得他此言,亦不複問,隻坐在舟中靜觀海色。木舟初時向東而行,待走出一段,便轉頭北上,遠遠地繞著哈牟娑落島周遊。
此時霄上星繁如雨,月明如鏡,映得海麵亦是幻光千變,如潑玉珠碎銀,浮於潮浪之間,甚是清美動人。而俯觀海下,卻是冥冥邈邈,深窅暗邃,偶見波湧光流,才知水中有物幽潛。期間亦有水母、鼇蝦穿遊,猶若遊雲穿月一般。荊石默坐觀景,偶見舟畔遊經一鼇,背甲大似車轂,少說亦有甲子年歲,不由臉上微微露笑。他雖神態細微,卻未瞞過廢舟眼目,便聽其問道:“大人何故發笑”
荊石搖頭道:“隻是小事。”奈何廢舟卻不輕罷,架不得這老人再三追問,隻得坦言道:“先前未至寶地,隻於書中偶見貴邦之事,因所誌內容奇異,便疑為杜撰,而今身處實地,才知是百聞不如一見。適才看見一鱉,想起書中曾誌西域海外亦有一國,名作龍伯,其民體態高大遠勝常人,而善釣靈龜。我原本不覺此誌為真,如今想來,恐怕是自己見識淺陋。”
廢舟聽了,卻是拈須而笑道:“恐怕大人非止是見鱉而思,更是見了敝處這小人國,才想起那大人國吧”
荊石被他說破所想,隻得扭頭看海,算是默認。廢舟又道:“此龍伯國遠在西土,究竟是真是偽,愚朽亦無所知。但想大人今來敝處應試,若得位高者賞識,將來未嘗不能親證。”
他這一番說來,卻引得荊石側目相望。兩人互看片刻,荊石方道:“原來廢舟先生亦知大舉之事。”
兩人正自說話,忽聽遠處嗚然有聲,如塤如簫,細婉蕩徊,似女子幽咽,使聞者戚心。然而荊石靜聽片刻,便覺此聲氣久音長,絕非常人能發。正要問於廢舟,卻見大小桃花兄弟皆已停了掌櫓,悄立船尾,目露警惕之色。
廢舟橫杖在膝,神態端肅。待那幽音漸消,大小桃花方才吐氣懈肩,竊聲喃語,又彼此摸頭捏臉,似有撫慰之意。荊石見此情形,即刻以目直望廢舟。廢舟道:“方才乃是懼妖之聲。此物陰毒,水中頗難應付,幸而今夜不曾對上,大人亦不必為慮。”
他雖說得輕巧,但荊石目睹三人反應,心知適才情形多半極是險惡,便問道:“既名為妖,想是凶物。不知具體情形如何”
廢舟俯身看了看舟內銅盆,方才答道:“此物雖喚有妖名,並非真正精怪,實為外海凶魚,鰭利如刀,長足三尺,而善仿女聲。每逢月明潮漲則出海上,誘人近前殺食。此物另有一性,乃能聞人七情,若有活物心懷懼念,立時能知其所在,呼伴圍獵。此物多在外海,愚朽亦有十數年不曾遇得,未料偏巧在今日撞上,實慮大人知情後難抑懼念,便是引凶上門,是以適才未曾相告。”
兩人正說懼妖之事,前頭海上影影綽綽,自浪中露出幾處斑駁,是好大一片黑地浮水而出,其上峰嶺怪誕,厥狀異形,分明是片海礁。待得舟上礁島,荊石信手一觸,隻覺其表糙糲而微軟,上覆青苔枯藻,又鑲乾貝死螺,才知並非普通礁石,乃是座死珊瑚島。但望其規模,真不知經了多少年歲方成,又因何故枯死殆儘。
四人係舟登島,往那高處攀行。大小桃花手腳伶俐,三步而可躥上高岩,廢舟卻仍駐杖慢行,堪堪與荊石並肩持平,邊走邊與荊石話道:“此處喚作礁山,乃千年瑚石積累而成,深處多有隱穴暗窟,內通海淵底床,大人走時小心。”
荊石回道:“我省得。”俄而想起一事,又道:“此處名為礁山,可是骨兒碗出生之地”
廢舟微笑道:“原來那渾兒卻與大人提過。若以生時而論,敝國素以沫化為生,如此那渾兒所生之地,實為愚朽屋內,但當年愚朽尋得此兒卵胎,確在那處幽穴之中。”說罷伸杖遙指高處礁崖。
荊石循其所指望去,便見懸下一個大窟,橫豎皆有四丈來去,底下積一潭清水,約二尺見方,其色黯青,幽幽玄玄,深不知幾許。潭正中銀光朦朦,漂著三枚真珠似的海沫銀丸,數雖不及方才那十來枚,光華反倒稍盛幾分。
廢舟見了這三枚銀丸,臉上難得見喜,但因隔得遠,卻也不急去撈,反以木杖指潭邊道:“大人可見那處有一白石,形如碗狀愚朽當年在此尋得一珠,大近龍眼,取回島內孵化半年,便是骨兒碗那渾兒。”
荊石聽了廢舟所言,順他木杖望去,果見水邊有那大碗似的潭石,其色白中微黃,質地與旁岩殊異,倒似巨魚骨殖所化,當真是名副其實的“骨兒碗”了。
正說話間,大小桃花卻已然攜網兜趕到。兩兄弟走至譚邊,先是大桃花以足勾懸石,倒掛窟頂,再以臂擒小桃花足踝,將他倒吊下去。
小桃花身體倒掛,手執網兜比了一比,卻不即刻甩出,似覺並無把握,又吱吱叫了兩聲,竟在空中晃蕩起來。拖了他的大桃花運力擺搖,秋千似地蕩了七八回,眼看已要揚至窟麵上頭,小桃花猛一拋網,鞭子般筆直甩出,正正碰上三枚銀丸。雖隻稍一沾觸,但因那織網的細毛能粘海沫,便輕巧將其帶回小桃花手中。兩兄弟撈珠得手,齊聲歡呼,一骨碌翻回窟外,抓著網兜瞧瞧嗅嗅,又彼此拍頭摸臉,意表誇獎。
他兩人玩了這手猴子撈月,應和默契,妙巧嫻熟,顯非頭次施展。廢舟在旁亦是不慌不忙,靜等他兩人將網兜送來,方才檢視那三枚銀丸,收進隨身的簍罐裡。大小桃花待他取了銀丸,又自拿網跑開,四下搜覓去了。
荊石見那兩兄弟跑遠,而廢舟兀自立在原地,並無跟隨之意,便道:“廢舟先生,你先前說海沫化人,十中僅有一二,你如何分辨其中易活者”
廢舟背負簍罐,輕輕看了荊石一眼,微笑道:“大人想是猜出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