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得多次,骨兒碗亦是司空見慣。一見荊石取簿,便拋下手中木棍,翻身攀下澗壁,要去替荊石取一片朱葉為記。那野澗深約三丈,壁上多有懸岩緩坡,於骨兒碗實如平地一般。荊石知他本事,亦不為他擔心,正是埋頭記寫,卻聽骨兒碗忽地發一聲喊道:“長條條長條條”
荊石聞聲抬首,便見骨兒碗口銜朱葉,飛也似地躥石攀藤,吐下葉片道:“荊官兒長條條咬俺”
他口中亂嚷,將手臂一伸,往荊石臉前送來。但看他臂上毛茸茸、亂糟糟,一時找不見傷處。荊石察言觀色,亦已猜出大概,按了他臂上穴位問道:“是蛇是蟲”
骨兒碗道:“大蛇黑條條比俺手粗”
荊石一聽那蛇體龐身粗,反倒神色稍鬆,蹲身捋開骨兒碗臂毛,找見下頭傷口,見其膚上赫然是兩排齒痕,孔洞排布均勻,並無粗細分彆,更是心頭篤定,對骨兒碗道:“此蛇無毒,隻是小傷,用清水洗過即可。”
骨兒碗先前驚慌,多因猝不及防之故,此刻過得一陣,見咬傷處不腫不麻,立刻轉憂為惱,撈起木棍道:“那臭長蟲,俺不過摘片葉子,它卻躲在下頭咬俺今趟俺有防備,且去將它腦袋敲個稀巴爛。”
荊石立刻攔他道:“不必,它非毒物,與我們亦無大害。想那花下藏有蛇窩,你過去時將它驚動了。”說罷又望底下石壁,但見葉赤如火,花白勝雪,而後頭壁石黢黑沉暗,難見深處蛇影。
僬民體被濃毛,亦是皮粗肉厚,遠非陸人能及。骨兒碗雖遭蛇咬,不過破些小皮,待得荊石取水洗過,已然無甚大礙。唯是骨兒碗自覺丟得顏麵,甚是不樂。荊石見他如此,也隻假作不覺,顧自問他島上蛇蟲品類。
骨兒碗悶悶而答,所提蟲豸無非陸中常類,蛇蟒卻頗罕有,且多喜伏居地窟,不善攀樹,僬民平日高來高去,自然不甚識得。他數罷蟲蛇,又道:“俺平日裡撞見長條子,都是在外山林裡。水花老太婆說外頭的長條子都呆得很,咬也咬不死人,深山草溝裡卻有毒條子,噴氣也可毒人,萬萬不能招惹。荊官兒你這等細皮嫩肉,若遇虎豹,俺還可打得一打,若被毒條子咬一口,俺可救不來了。”
荊石道:“我自然不去深山。”
骨兒碗得他保證,胸中悶氣稍舒,行路時又是蹦蹦跳跳,四處拿棒打草。如此走得一陣,忽而以棒指天道:“咦,荊官兒,你看那雲兒卻怪,可是要下雨了”
此日晨時,荊石梳發洗麵,亦曾仰觀天色,見雲如鱗斑,高遠通透,屬晴朗無雨之相。此時聽得骨兒碗言語,心中本不取信,誰知仰頭一觀,卻見天色昏蒙,日光黯淡,大片鉛雲自西而來,勢如千浪洶湧,萬馬奔騰。初看時尚在遠處,轉眼便已是懸頂蓋頭,垂垂欲壓。
兩人見此,皆知雨勢不小,忙忙往山壁多岩處趕。還未行出百步,已然狂風襲麵,盆雨潑頭,慌忙避到樹下,卻也躲不儘這天河怒溢、汪洋倒傾。
骨兒碗原本蓬毛翹發,被這暴雨一打,頓時身儘濕,瘦丁丁如落水野狗,氣得哇哇大叫,指天怒道:“賴皮說好的今日天晴,你豈能變卦”
話音未落,一閃銀蛇乍現,正正自他手指處起,穿雲裂空,遠刺海線。兩人尚不及眨眼,便聽驚雷轟轟,聲響巨震如在耳畔。骨兒碗駭得一跳,待雷聲停歇片刻,方才又往空中指點數下,試探那雷霆可是自己招來。眼見並無反應,悄悄鬆了口氣,卻不敢再大聲喝罵。
荊石見他舉止,不免搖頭失笑,拍他腦頂道:“樹下非是無險之地,先去找個山洞避一避。”
兩人急步狂奔,好容易尋得一處凸岩,便在下頭避雨。荊石行囊中裝得書盒筆袋,俱以油紙密裹,此刻拿出檢查,多數幸得無事。正將幾張濕紙揭開,忽聞崖外一聲巨響,貫耳震聽,直如雷霆當頭打下。
荊石未防此聲,手中不免一抖,險將書頁撕下半截。正欲張望聲源,卻聽骨兒碗叫道:“大家夥大家夥醒了”其聲驚慌,竟是荊石前所未聞。
荊石看他反應出奇,一時不知其指,當即合上書頁道:“是誰“
骨兒碗哇哇急叫,手中比劃道:“便是山裡那大家夥廢舟老頭不曾與你說過麼”話音方落,便聽崖外隆隆巨響,分明是雷轟天破,天上卻仍晦晦幽幽,不見一星電閃。
荊石再聽此聲,忽而心中一動,脫口道:“是廢舟所說山獸”
骨兒碗連連點頭道:“是,是,便是那大家夥”說話之間,已然渾身發顫,縮作一團。過不多時,崖外又響一聲。此趟荊石早有所備,更是聽得清楚,立覺此聲細高空曠,與雨初雷響迥然相異。再試以辨位,便知此聲並非發於空際,卻出山地之下,倒似那島山腹內有巨鯨遊鳴,蛟龍舞嘯一般。
他顧自鑽研那怪聲來處,一時渾忘身周環境。骨兒碗見他又是四處亂走,又是貼地俯聽,不禁探頭道:“荊官兒,你做甚打算”
荊石回道:“我想這聲音有些意思。”
骨兒碗瞪目吐舌,又晃了晃腦袋道:“俺早知你們陸人耳朵不靈,未想竟聾成這樣,倒是成了福氣。”
荊石聞言看他一眼道:“此聲雖響,也未必及得上電閃雷鳴,你何故如此懼怕難道你曾見過山獸”
骨兒碗捂耳道:“廢舟老頭都未見過那大家夥,俺豈能見得再說俺非怕它,隻是它叫得忒也難聽,噝噝啦啦,撓得人骨頭縫都癢。俺一聽見它叫,腦袋便發疼得緊。”
荊石心中詫然,搖頭道:“我聽來卻和雷震相似,並無你說的那般。”
骨兒碗聽得此言,大是欣羨。奈何崖外巨響屢叫不絕,逼得骨兒碗撓頭蹬腿,唧唧亂叫,其狀甚是可憐。荊石雖欲為其解難,亦無良策可出,隻得將其抱在懷中,撫背拍首,聊以安慰。如此過得半日光景,雨勢漸歇,其聲亦不再響,骨兒碗方才舒得筋骨,揪了荊石衣領樂道:“荊官兒,你陸人當真是渾身沒毛,濕了卻也不怕。不過這般薄皮,過冬忒也費勁。”
荊石看他無事,鬆了手道:“方才便是山獸我聞它雨夜方才出沒,何故白日發聲”
骨兒碗撓頭道:“俺也不知。像是今日雨大,它便以為是天黑得早了。不過那大家夥喜水,若是天晴,定不出來,平日倒也不礙。”
荊石應了一聲,又複凝思無語,過得良久方道:“走吧,出來許多日子,且回官棧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