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石原本在旁靜立,冷不防聽見瓏姬此話,一時卻感愕然,再看那執簫道人,卻無半點驚色,臉上笑吟吟道:“尊主素喜獨行來去,何故偏在今夜帶得他來”
瓏姬麵色微寒,若有不愉,輕輕哼得一聲道:“休得囉唕,此事我自有計較。”又轉頭對荊石道:“此是我門下秋蟪子,今夜本攜他來觀山獸之勢,便讓子蘊同往一見。”
荊石神色不動,照常同那秋蟪子見禮,說道:“秋蟪真人既是瓏真人門下,想來也是神宮侍者。但看真人衣著打扮,更似陸中人士。”
秋蟪子衝他眨一眨眼,笑道:“非也。貧道本為陸上野修,雲遊四海,並無正統師從。幸有二三小術傍身,才得尊主收留。”
荊石道:“原來如此,不知真人所擅何術”
秋蟪子但笑不答,似欲將此事輕輕揭過。無奈荊石久盯不放,方才以手抵荊石肩頭,附耳低笑道:“今夜星宮乃是鈴星主位,戾煞衝月,天地肅殺,易遭刑兵之災,小友還是不知為好。”
荊石淡淡看他一眼,再不言語其他。兩人方才說得幾句,便聽瓏姬道:“走吧,錯過今夜,又要等一月方能瞧見。”說罷再起紅雲,托了自己和荊石往地裂中飄進。荊石轉頭再看秋蟪子,卻見其非但不曾跟上,反往後退了幾分,倒似對這紅雲生畏。待得兩邊遠隔三丈開外,此人方將袍袖一揮,擲出隻黃紙鶴來,落地迎風便長,直有磨盤大小,扇翼揚頸,栩然如生,載得秋蟪子上背,便也往地裂裡去。
兩邊一先一後,各自進了地缺之內。那秋蟪子雖是隔得遠遠,嘴上兀自不止,遙遙衝瓏姬笑道:“聽聞尊主前幾日見公子虞,專意問得島上一個女郎,於她甚是重視,倒叫公子虞險些將她召來麵見尊主。不知又是何等絕色,便叫尊主也需問得一問”
荊石一聽此話,立知其人所指張端,心中微微一沉。正是佯作未聞,瓏姬已然回首將他一瞧,似笑非笑道:“你這外道,平日我施令頒旨,不見你殷勤,倒在此刻多嘴。那女郎明麵上雖是凡人,幼時卻因積病體乏,受一雲遊仙家指點,方通玄理之道。那仙家究竟真身何人,你縱自己算不出來,莫非夢女也不知麼”
秋蟪子道:“夢女雖知因由,不肯與我分說,又能奈之若何若是尊主所命,料她必不相瞞。”
瓏姬道:“我不需問她,亦知此事緣由。她既不喜你,那便由得她去,不許妨她行事。”
秋蟪子笑道:“尊主此話可也偏心。我二人同為外道出身,而居尊主座下,何故厚此薄彼”
瓏姬輕輕回首,往他冷然一笑,卻不置詞應話。兩人幾番對答,已然深入地中。荊石聽得深處隆聲不絕,回蕩狹間,聲勢直如萬馬奔騰。仰頭再望地上,則見虛天處唯餘一線清光,色作月白,綿延南北不絕。而四下皆是黑黝,伸手不辨五指,唯仗瓏姬周身神光,望見兩麵土岩緩緩升去,才知自己非落虛空鴻蒙。
三人如此徐徐飄落,越行深處,兩側地岩反倒益遠,果是地中彆有洞天,曠處廣大。落下數裡有餘,兩壁已然遙不可望,而暗中隆聲響徹,轟然震耳,直似要將人心膽鬨破。荊石畢竟凡胎,聽得此聲久時,便覺微微耳鳴,頭重腳輕。但知身處非常之境,臉上便分毫不露,仍是靜容端坐,時時瞻望四合,不去想那海潮之聲。如此一陣,忽覺周遭地勢漸明。循了亮處看去,才見下頭岩中彩石繽紛,金銀玉翠簇集,五色雲英薈萃,又有夜明石密布崖間,幽光點點,狀如翠星漫天。正是出神之際,耳畔忽聽瓏姬悄語道:“子蘊再往下看。”
其人聲如玉鈴,悅耳迷心。荊石聽得此話,不自覺低垂頭頸,越了雲霧俯瞰地中。隻見:
泱泱黑潮,浩浩冥波。四合奇珍光曜,浪底怪魚潛遊。壁麵蝕風跡,石隙洇濕苔。蒼霧漠漠,光瀾粼粼。蒼霧漠漠,寒影迷蒙顯冰鏡。光瀾粼粼,水漩譎怪浮玉輪。縱渡千秋歲,難遇此時情。地淵腹內藏幽洋,暗海深處蘊炎月。火輝煌煌不見底,翻攪鴻蒙儘其中。
荊石驟見此景,隻覺心神震蕩,好似一道鐵鉤插進顱中,將他三魂六魄俱勾出來,自往那海中月影裡去。渾渾噩噩之間,不自覺站起身來,蹣步走至雲邊,正是縱身欲跳,驀地裡橫出一截朱袖,卷得風雲襲麵,又將他趕回雲上,這才乍然驚醒,霎時背脊生寒,如浸寒泉薄冰。再轉頭望身前,隻見瓏姬負手獨立,容含薄笑,慢聲說道:“子蘊方才是迷了心竅,倒是當真不要命了。”
她一番冷語說罷,雲頭已至海淵之上,靠在凸岩頂上。荊石扶壁下雲,立在岩頭。他先前既遭險事,此刻亦不敢再貿然張看,以目望天道:“真人所說山獸本相,可是那水中圓光”
瓏姬道:“雖不中,亦不遠矣。”
荊石轉目正視其人道:“願聽指教。”
瓏姬揚袖抬臂,搖指波間光璧道:“古時黎抗王受巫覡所誘,曾掘東海之墟,又是血祭數十載,以致造化損傷,道序崩亂。其後大巫雪黎與我師赫月共入淵中,方止大禍。再後暴君授首,天命歸媴,眾民休養數代,方忘當時大難。但經此一劫,畢競天殘地缺,海濱之地遺得多處門牑牖,直通天外地極。子蘊看那水中圓影似月,實則是它彼處通聯天外,其內奇氣充盈,變化無端,凡人觸之必失遭不測。昔年昊陽真人見此情形,便在各處海濱下得禁製,隔絕外氣相侵,又遷不死國遺族來此鎮守,始偽稱作僬僥古國。其實所謂僬僥者,皆為當年不死國馴養溺奴,而因其化水而生,方才未曾絕種。”
她一番話輕易拋來,字字句句,儘是驚心之言,直將荊石聽得僵立原地,不知如何應對。疑思之間,那秋蟪子也落在岩上,將竹簫往紙鶴頭頂一敲,紙鶴便往下頭海淵落去。方一觸及水中光璧,即刻無影無蹤,不知去向。荊石眼看如此,雖未儘信瓏姬之言,亦知那水中光璧大有玄機,不可輕涉犯險。
秋蟪子見他神情著緊,反倒失笑道:“小友不必驚惶。此處地缺既在僬僥境內,自是早被昊陽真人下了禁製,等閒之人不可擅近。你便是想進那天外之天,除非是身死魂散,否則也入不得其中。方才那紙鶴因是死物,才得通行無阻。”
荊石視他少時,冷冷不語,又轉頭對瓏姬道:“此處若通天外,不知真人所說山獸為何”
瓏姬道:“你看著便是。”信手將襟前梅枝取下,端在麵前凝看,神色隱露溫柔,端視少時,終是一聲長歎,將上頭朱花摘下,擲向下頭淵海。
但見數瓣紅芳翩然而下,恰似朱蝶旋徊,桃花靜落。及至浮流水麵,剛觸水中圓影,便見其中熾光大盛,靈輝流轉。兩岸絕壁翠石星星,皆放熒耀,更襯得雲英流光,晶玉溢彩,炳麟灼爍,陸離千變。
正是目不暇給,底下海流高湧,壘升如峰,其下隱露巨物,綿延百丈,鴻鴻然不知其龐。青瑩翠鏽,樸堅隱華,其表暗刻麟趾鳳紋,蟲形鳥跡,山海萬象。淵中炎月映居其中,宛似青銅鼎中盛得一枚海沫,亦沉亦載,時明時暗。
浪頭高湧少時,地腹之內已然亮如白晝,映得三人臉上光彩變幻,詭譎莫名。俄而地中轟然大震,竟似海鼎之內有氣激揚,飆卷地中,其勢直似天崩。
荊石乍見此景,隻感耳鳴目眩,難以穩立。但奇者是此嘯聲雖極宏遠,分明足可致聾令昏,而竟不傷人。荊石雖懾其威,但露雙耳聽之,畢竟不覺苦痛,試以遮耳,亦不覺緩,倒似那聲自從心中響來。再看身畔兩人,則見瓏姬亭亭孤立,俯淵觀浪,神態似喜若悲。秋蟪子卻自貼壁而立,臉上雖是帶笑,到底目中現出懼色。
荊石見此人神態如此,心頭微微一動。正待細細觀望,下頭鼎嘯漸熄,石光消隱,是歸複如常。再看周遭地勢,照是奇石冷霧,潮聲隆隆,適才分明天翻地覆,竟連一點碎石也未落下。再覓先時瓏姬所擲朱花,哪裡還得蹤跡。
瓏姬手執獨花,目望海中良久,方才回首道:“子蘊剛才所見,才是你等所說山獸。昔年昊陽真人為補地缺,請令於新朝媴氏,遍掘天下精金,鑄得數件鎮海法器,才將此世絕於九天之外。此物是為鎮海九鼎之一,平日深潛淵中,不顯其本相。適才我所擲朱花,因有神通法力依附其上,才引得銅鼎現身,引動昊陽所設絕陣子蘊若想去往天外,便須先破此鼎此陣。”
荊石聽她說法,雖知不可儘信,到底仍覺奇怪,口中說道:“真人此話無由。我本凡胎,何故想去天外”
瓏姬但笑不答,目中幽隱秋波,那秋蟪子在旁聽聞,亦露異笑奇容。兩人各有其態,而皆意味深長。瓏姬道:“子蘊可聞得此地異香”
荊石道:“是有一些。”
瓏姬將目往秋蟪子一瞧,說道:“此人精擅催夢之術,曾製一味夢香,可使凡人睡時引動綺思,化為心魔形色。我先前問子蘊可曾夢見何人,乃為此事而出。眼下子蘊若欲知自己身世,便須答我一問:你今日以來,可曾夢見張家女郎”
荊石低頭道:“此事何故引得真人如此看重”
瓏姬淡笑道:“我豈看重凡人生死是你當看重此事。”
二人相視無言。此時荊石心中洞明,幾無猶疑,雖知此事必有內情,未避連累張端,仍是直言說道:“我不曾夢見張家女郎。”
話音剛落,旁邊秋蟪子輕咦一聲,笑道:“奇哉小友此話倒是真心所言,並非搪塞隱瞞之語。想那張氏女我見猶憐,小友竟無半點動心,當真有趣出奇。”
荊石冷冷應道:“真人方才所用紙傀,我觀來極似當年露蘭國公主所用魂術,才是實為出奇。”
秋蟪子聞言大笑,正待言語,瓏姬一拂袖道:“秋蟪子,你再管不住口舌,我便叫你今生今世再作不出聲來。”又謂荊石道:“子蘊當真不曾夢見何人”
荊石道:“不是。”
瓏姬揚眉道:“如此便是有人你看不上張家女郎,又豈有旁家女子和你親近”
荊石遲疑不答。他心知身前之人必有極大根由,若出謊言相欺,想必也難瞞過,索性死守心事,住口不言。兩人默默相視良久,瓏姬本自等待,驀然間似有所悟,啊地一聲道:“你、你”
她言未吐儘,旁邊秋蟪子已然放聲長笑,捧腹抱肚,樂不可支。連笑得數十息,方才柔聲說道:“小友當真膽大包天,可敬可憐。”隔得片刻,又是笑容不減道:“實為可惜。”
話音剛落,瓏姬已然冷聲道:“何惜之有豎子心思,倒敢以囊螢爭月本念朱楊師叔祖一番安排,我原也樂得成。今既不能為用,豈有留他的道理。”
她此言既出,荊石心中既無所疑,亦無所慮。稍往後頭退得一步,正視瓏姬問道:“閣下何人”
瓏姬冷冷道:“你是問我何人,還是問你夢中何人”
荊石目不稍瞬,立身直背,定聲道:“我所識者,乃南海紅浥島離火神宮主人赩瓏。閣下冒借其容,先後欺瞞於我與神宮侍者,究竟是何居心”
那秋蟪子聞言複笑,頓足俯仰,情不可抑。那假瓏姬亦露微笑,意甚蔑然,輕輕道:“阿玲自小糊塗,才將你這等禍患留下,到頭不過害己。秋蟪,你告訴他我是何人。”
秋蟪子得令上前,正正朝那假瓏姬拜了大禮,口中笑道:“尊主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古今絕類,天人貫通。以此榮德盛態,方為夢女所擇,繼我聖教統帥,尊號紅蓮聖母。”
荊石愕然相看,不自覺往後退步,及至立足岩邊。轉首後顧,則見下頭海浪濤濤,再無退路可奪。正是尋思應對之際,又聽那假瓏姬道:“荊子蘊,我今番夜來見你,本是覺你才華難得,欲將你同那張端一並收歸座下。倒不曾想你如此大膽,卻不能容你同我姐妹不敬。你今日便做了主吧,若是肯從歸順,現便同我立下誓來,日後我自安排你去處,永不見那南海的赩瓏。至於張端,反正原本乃是朱楊師叔祖安排,你愛娶便娶,我亦由得你去。”
荊石道:“若我今日不願從於閣下,又當如何”
假瓏姬視他良久,淡笑不言。荊石見之,心知今日必無所幸,但因曾傳信骨兒碗,料想廢舟必有所覺,再轉告於紅瑚,便可有得防備。當下垂首順目,平聲應道:“好,我立誓便是。”往前走得幾步,口中說道:“今日既遇聖主,願以己身奉之。自今而後,必從所言”
他說到此處,已然行至秋蟪子身畔,驀地橫手一抓,握得秋蟪子左臂,便是縱身撞去,要將其推落岩下。還未曾如何施力,卻見眼前一道黑芒閃過,胸前乍涼還暖。低頭再看,隻見心口洞大如碗,竟是被一墨玉彎刀貫胸而過。
假瓏姬手按彎刀,輕叩而鳴,歎道:“斯子不除,終成禍患。秋蟪,你費些工夫將他吃了便是。”
秋蟪子應聲上前,提了荊石脖頸笑道:“小友當真可惜了。”正要張口吸魂,忽地驚咦一聲道:“尊主,此人身上似有離火之氣。”
假瓏姬飄身而至,拾其地上白繩碎玉一瞧,揚眉道:“是急火墜。此地暫不可留,走。”說罷紅袖一拂,掃在荊石胸前。荊石隻覺似有微風吹麵,而後飄身落岩,直墜而下。
浪聲濤濤,冷霧茫茫。
岩上紅影搖曳。
墜落。
墜落。
墜落。
身軀撞破海浪。
像從朦朧的幻想裡跌落,掉進世界的巨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