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妮婭不想讓自己的表情顯得沒禮貌。她不了解赤拉濱和周溫行,尤其是後者。可是,從實際的角度來說,周溫行並沒傷害過她,除非算上他騙她出海。可那到底是為了什麼呢?難道隻是為了嚇唬她一下?她可不覺得自己有那麼像個受氣包。
可是,如果她公平地看待這件事,周溫行也救了她一次。可以這麼說吧。他讓那個魔星消失了,不管用的是什麼辦法。他的確是救了她的命,而且她也沒見過他吃任何葷菜。他怎麼就不能是個愛護動物的人呢?她總覺得不太喜歡他,那也可能是她自己有偏見。
“你在水裡不冷嗎?”她有點生硬地問,話剛出口她覺得自己簡直傻裡傻氣。
“不會。”周溫行說。
“周從來不怕冷。”赤拉濱說,“彆擔心這個。我聽說他曾經被人關在冰洞裡整整半年呢。”
放在今晚以前,詹妮婭會覺得赤拉濱是在吹牛。可是如今她可不敢下定論了。剛才和現在發生的一切都像在做夢,她忍著沒有問,那是因為她不確定貿然提問是否會給自己招來麻煩。可是赤拉濱和周溫行都表現得那麼尋常,好像完全不覺得有特意解釋的必要。她把手臂抱在胸前取暖,決定要打破這個僵局。
“我可能有點冒昧,”她說,“但我能問問動物以外的事嗎?”
“當然了,瞭頭,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可如果我是你,我會多和周聊聊動物的問題。也許那會對你以後的日子有點幫助。你不是喜歡狼嗎?我想你倆是有那麼點緣分的。”
這句話多少叫詹妮婭又覺得赤拉濱不太著調。她有點敷衍地回答:“改天吧,船長。我想現在……嗯,我想問問剛才的事。”
“剛才的哪一件呢,瞭頭?”
“剛才把我們的船掀翻的東西。它……它不是科萊因,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
“噢,確實。我估計它不是你們這兒的本土物種吧。這位老兄看著有點亢奮過頭,我猜守衛不喜歡它這樣吵吵鬨鬨的,所以把它丟到門口來了。”
“你是說海怪的守衛嗎?”
“不錯。這是個古老的職位,但我聽說是換了新人。”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件事——我是說海怪還需要守衛。”
“我理解你的想法,瞭頭。你看,是這樣的,在大部分恐怖故事裡的怪物——我是說巨大的怪物,不是食屍鬼或地精那樣的東西——它們都是單獨行動的。它們是獨一無二的個體,有些甚至無法繁殖。這種特性不是偶然,它是構成恐怖的元素之一。怪物和動物是由人對正常的界定來區分的。如果一種生物隻是個頭大,有些特彆的本領,它卻和人一樣交配繁衍,還和人一樣建立社會和團體,把它們稱為怪物就會顯得很難堪了。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吸血鬼要是隻能和吸血鬼生出後代,它就隻是一種蝙蝠。你要是看見狼人蹲下來拉屎,你也不會覺得它在那個時刻有多可怕。至於海怪嘛,海怪的魅力就在於,它令人想到古老和孤獨。在萬古孤寂的幽暗裡,它獨自潛伏著,向我們暗示生命原初的形態。龐然,變幻,冷漠……它是我們對於海洋的畏懼的實體化。”
赤拉濱興致勃勃地說著。他嘴裡的聲音果真一點也不耽誤手工活兒。竹筏已經展現出雛形,而詹妮婭幾乎沒感覺到竹堆有什麼劇烈的晃動。
“可是,瞭頭,”赤拉濱繼續說,“你是否想過自己要如何跟蟻流?假如你懂得分析它們釋放的信息素,你就能夠知道它們在談論什麼。可你要怎麼讓蟻群知道你在說什麼呢?”
“我聽說有人訓練過螞蟻。”
“食物和信息素引導。不錯,我想那說不定能行。但那實際上並不能讓蟻群理解你的意圖,你能明白這種區彆嗎,瞭頭?蟻群看到的是誘餌,是通過某種行為而得到的食物。照我說那就像一場祈雨儀式,它們並不關心向什麼東西祈禱,隻要你會給它們保證過的豐收。可如果你想要的是一種真正的對於你的了解,那你隻能用它們的方式來交流,因為螞蟻是變不成人的。而你呢?你倒還有希望變成一隻螞蟻。我不是說你真的變成一隻螞蟻,但你可以偽裝出一隻螞蟻,因為你是能理解螞蟻的交流方式的。”
“你是說仿生機器人?”
“啊,對,這個主意不賴。一隻螞蟻機器人,能爬能跑,而你也為它做了一套以假亂真的信息素係統。通過指揮你的螞蟻,你就能和蟻群做更深層的交流了。可是新的問題又來了,瞭頭。當你把你的螞蟻放進蟻群時,你突然發現它還是不受歡迎。其他螞蟻發現它不是家族的一員,它釋放信息素的方式很可疑,它還時不時地陷入假死——因為它的程序需要維護,你還要定期給它補充信息素——儘管你讓你的螞蟻有了交流的辦法,你還是沒法讓它們願意接納你。它們甚至會試著殺死你的螞蟻。這時你要怎麼做呢,瞭頭?你打算殺死它們中的幾個,好狠狠地嚇唬它們一頓?或者你會給它們再來更多的食物與好處,好讓它們把你當作是螞蟻中的聖人?”
當赤拉濱那張猿猴似的臉衝著詹妮婭微笑時,詹妮婭已然明白他們在談論的事情實際上和螞群無關。就算是最好的昆蟲學家也不能說真的明白螞蟻是如何思考的,他們所能做的一切都建立在解剖與行為觀察的基礎上,而要從那些理解神經思維的複雜性是遠遠不夠的。螞蟻有完整的腦子,詹妮婭想,但是它們沒有宗教,沒有虛構的無意義的祈雨儀式,它們也不會被部分個體的死亡所恐嚇和威脅。赤拉濱並不是在說螞蟻。
“我會找一個代理。”她說,“我會讓幾隻真的螞蟻相信我,然後為我辦事。它們是不會受懷疑的,而且如果它們壞了……它們死了或是不能用了,我可以再替換新的。它們要比造一隻機器螞蟻來得容易。”
“正是!你很擅長玩螞蟻遊戲啊,瞭頭。我想你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了。沒格調的海怪隻需要張開大嘴吃東西,可是有格調的海怪就要做自己的機械螞蟻。它做機械的手段不是那麼高明,瞭頭,甚至沒有我們剛才假設的那麼高明。它做的這一隻螞蟻很脆弱,甚至能被蟻群裡最普通的個體消滅,所以它就得確保自己的機械製品不會直麵蟻群。不會直麵,可同時又要操控——而那就意味著它需要一隻真的螞蟻來做守衛了。”
詹妮婭靜默地望著他。在僅靠月色照亮的黑夜裡,赤拉濱獨特的膚色有種被剝了皮似的驚悚效果。
“為什麼我需要讓蟻群理解我呢?”她問道,“如果它對我的理解不會給我帶來任何幫助,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問得好,瞭頭。可是我回答不了。咱們中的大部分人對蟻群都是沒興趣的。可你真的不想要一群對你言聽計從的螞蟻嗎?我就很希望有一群聽我指揮的螞蟻,那肯定能叫它們做出不少有意思的事。”
“它們沒法做太辛苦的事。”詹妮婭說,“如果你要它們搬運東西,它們可能會累死。它們也並不能用來監視或者監聽……螞蟻的視力非常弱,它們不能為你打探情報。你幾乎不可能教會它們認識另一個人,也不可能讓它們做複雜的工作,像是偷走鑰匙或投毒,除非你把它們放得離鑰匙和杯子很近,但那樣你就倒不如親自動手了。在我們的尺度上,它們幫不上什麼忙。”
“我可不會叫這些小東西去乾這種事。要是我能指揮它們,我沒準會叫它們排劇呢。要多少演員就有多少演員,而我也不必擔心付不起報酬。就它們所能提出的需求而言,我簡直就是無所不能。這難道不是它們最大的價值嗎?它們不能為你做什麼,但你可以為它們做任何事。你能享受在蟻群麵前扮演上帝。誰會不喜歡扮演上帝?也許除了上帝自己吧。不過這些都是我的想法,如果你要問海怪為什麼這麼做,我就沒法回答了。這會變成一個價值問題。像我剛才說的,我不善於處理應然性問題。至於剛才那個把我們的船打翻的夥計,我猜它是個俘虜——有時你會把食蟻獸關起來放在那兒,省得螞蟻跑到你不想讓它去的地方。可是咱們這個守衛心腸不壞,要麼就是特彆疏忽大意,他給撞見食蟻獸的螞蟻留了條生路,隻要它們不是些有毒的壞螞蟻。”
詹妮婭悄悄地轉頭,又朝周溫行的胳膊上看了一眼。赤拉濱好像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他把手中的東西輕輕一推,那條像是用魔術變出來的竹筏就滑落到水中。詹妮婭甚至沒發現那筏子是什麼時候做好的。
“成了。”赤拉濱說,“咱們走吧,得在天亮前回去呢。”
他領頭跳到了竹筏上,接著又讓詹妮婭也跳下來。筏子做得非常狹窄,大概隻能容許兩個人分彆坐在前後。等詹妮婭在前端坐穩時,整個竹筏叫人擔心地往下一沉。但它最後吃住了重量,詹妮婭摸摸旁邊的竹堆,它好像隻剩下原先的一半大,而那個被赤拉濱撕開的洞就在她胳膊邊。一個主意忽然閃進她腦袋裡。
“船長,”她說,“我能拿一根竹子走嗎?我是說這些剩下的,我想拿走一點做紀念。”
“這當然沒問題,瞭頭。你要是嫌不方便,等咱們上岸了,你大可以把整個筏子都帶走。可是我也得先告訴你,這東西是保留不了多久的。”
“它會很快腐壞?”
“那倒未必。要是你把它保存得好,我想能把它當個筆筒用用。可是如果你想把它當成武器,就像周剛才那麼用,我恐怕就不行了。它的生命力是來自於彆處的支持,一旦它脫離了它的主人,那就隻是塊漂亮的木材。”
“誰是它的主人?”
赤拉濱笑眯眯地仰著頭,好像一隻長脖頸的鳥那樣搖晃腦袋。詹妮婭有點疑惑地盯著他,覺得他似乎在裝傻,又像在打一個啞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