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不得不在儲藏櫃裡查看了一番。時隔兩年半的高檔香煙沒準會壞事,因此他拎了一瓶挺不錯的白酒,下樓去和小區門口的保安好好聊上一聊。保安已經換上了新人,不再是跟羅彬瀚親親熱熱的那幾個,但等他拿出了小區鑰匙與身份證明,再用豪爽得有點粗魯的態度送上一瓶免費白酒後,要跟新人親熱起來也很快。
他哄著對方喝了一兩口,還不至於喝醉,但能讓人變得易於相處。不出十分鐘,新保安就和他一致同意,人應該在恰當的時候睜隻眼閉隻眼。如果有了業主的事先同意,讓幾個外賣員進入高檔小區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沒人會去投訴或抱怨。而如果業主真的是業主本人,又何必在乎他有多久沒回來,又是什麼時候出現在小區裡的呢?
羅彬瀚和那皮膚黝黑的年輕保安一起哈哈大笑,說了兩個關於長期旅行與探親訪友的編造故事。在這段時間裡恰好也有三個外賣員送來了餐點。前兩個人都穿著顏色醒目的製服,因此一眼就能認出來。可是第三個人卻有點花裡胡哨——花裡胡哨是羅彬瀚對這個人的第一印象,因為這人染過紅色或金紅色的頭發,但已經褪色了,手腕和脖子上掛著亂糟糟的廉價金屬鏈,還穿了件老舊臟汙的夾克衫。此君的麵相看上去也不友善,令人聯想到那些在初高中肄業或者逃學,然後徘徊在網吧外抽煙的年輕男子。但這種人又算不上是真正的惡棍,因為如果你拿著一把西瓜刀朝他比劃,他就會老老實實地尖叫著要去報警。
像這樣的麵孔鮮少出現在羅彬瀚居住的小區裡。新保安馬上就出去攔住這個人,羅彬瀚則遠遠地站在門衛室旁邊。聽力稍差一點的人會錯過那番對答,可是羅彬瀚發現自己能聽得非常清楚。當保安問起那花裡胡哨的年輕人來意時,對方用和麵孔挺吻合的無禮聲音回答道:“送外賣。”
保安問他是送給哪一家,結果這人卻不肯回答,反倒硬邦邦地僵在原地,仿佛有意要給彆人找茬。他這態度叫保安很快惱火起來,嗬斥著叫這人趕快離開。
“管你什麼事。”那人愛理不理地說,“這地是你的?”
羅彬瀚已經過了打架的年紀,卻不得不承認這小子的聲音實在挺欠揍。他忍不住又朝對方看了一眼,覺得對方的臉色有點營養不良。他不想為難這個日子過得不太順利的家夥,於是裝作沒發覺氣氛地湊了上去,想儘快結束這段無意義的衝突。
“你送的外賣大概是我叫的。”他笑眯眯地說,“是十四九樓的?”
“是。”
“那就是我的。直接給我吧,謝謝噢。”
羅彬瀚把他的身份證與房卡向他晃了晃,然後向他伸出一隻空著的手。可是對方隻朝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說:“不是給你的。”
“那的確是我的住址。”羅彬瀚說。他緊接著還把手機號報了一遍。
“那又怎麼樣?”對方反問道。
羅彬瀚聳聳肩膀。他有點疑惑地想著是否某個人在點餐時亂填了姓名,或者修改了手機號,而外賣員又怎麼會在乎這麼個名字呢?他們的任務難道不是把東西送對地方?
“你打算親自送到我家裡來?”他儘量用一種不慌不忙的打趣口吻說,“那反正對我沒什麼區彆。”
他剛說完這句話,心裡卻突然間起了一股疑心。他家裡現在可的確是藏著一個——或者說,是好幾個地動山搖的大秘密。這古怪的外賣員堅持要到他家裡去,那是不是想要偷偷地確認什麼呢?他有沒有可能是誰請來的私家偵探,被派來監視羅彬瀚是否已經回到故居?這猜測是有一點誇張,但他真就知道幾個人乾得出這樣的事來。
羅彬瀚立刻開始考慮如何撤銷他剛才的話。可是就在這時,又有一輛車停在了小區門口。一個成人與一個小孩牽著手從車後排走了下來。這時天已經黑了,羅彬瀚還在琢磨那可疑的外賣小子,因此把那兩個下車的人當成了一對回家的父女。直到他聽見一個聲音呼喚道:“蔡績。”
那欠揍的外賣小子立刻轉過頭。幾乎是同時,羅彬瀚也立刻聽出那聲音到底是誰的。他把上半身往旁邊一歪,繞過外賣小子的遮擋,看到周雨正牽著星期八向他走來。
“搞什麼?”羅彬瀚說。
周雨看起來就和兩年半以前完全一樣,既不顯得更憔悴,也沒增長什麼活力,連發絲的長度似乎都分毫無差。歲月在那張過於認真死板的臉上刻不下痕跡。他也無疑看到了羅彬瀚,用目光和點頭打了招呼,可是卻把戴著黑手套的右手伸向外賣小子。
“在這裡給我吧。”他說。
外賣小子一言不發地打開了摩托後座上的箱子,把包裹的密不透風的黑色袋子遞給周雨,緊接著便旁若無人地騎上摩托,轉眼消失在街道遠處。羅彬瀚眨了兩下眼睛,緩緩低頭望向星期八。
“抱抱。”星期八說。
“你都抱到哪兒去啦?”羅彬瀚說,“你是不是想做彆人家的孩子?你還要不要這個家了?”
周雨無言地鬆開星期八的手,把她輕輕地推到羅彬瀚麵前。當羅彬瀚瞅著他手裡的袋子時,周雨言簡意賅地解釋道:“咖啡。”
“黑道改良獨家秘方啊?”羅彬瀚說,“還是在給你爸治過的病人獻愛心?”
周雨笑了一下,說:“先上去吧。”
羅彬瀚去保安室裡拿了已經送來的兩份外賣,和周雨一起走向公寓。星期八蹦蹦跳跳地追著他的左手,有時卻又在周雨旁邊轉來轉去。羅彬瀚心裡又堆積了好幾個問題,可是卻沒有時間發問。周雨同樣也什麼都沒問,就像這兩年半的時間流逝並沒有真的發生。在等電梯時,羅彬瀚終於裝作不經意地問道:“羅驕天的高考已經結束了嗎?”
“嗯。結束了。”
“考得怎麼樣?”
“還好。”
“那……他最後進的什麼專業?”
周雨用戴著手套的右手按住電梯門,說:“臨床醫學。”
“哦,”羅彬瀚說,“他老媽可能不大滿意。”
“他自己喜歡就行了。”
周雨的回答平淡而又簡潔,聽起來簡直像位放養主義的父親。羅彬瀚拎著滿手塑料袋走進電梯,再讓周雨從他外套口袋裡掏門禁卡刷樓。
“他喜歡嗎?”羅彬瀚說,“在真的開始學醫以後?”
“嗯。第一天去參觀標本的時候好像吐了,後麵就能適應了。”
“你第一次參觀標本時也難受嗎?”
周雨想了一想,說:“不記得了,但應該沒有。我接觸標本的時間比較早。”
羅彬瀚沒有問到底是多早。答案可能是八歲,也可能是更早以前。但是周雨從來不害怕屍體,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了,好像從他們認識開始就知道。他盯著電梯顯示屏上不斷增長的數字,仿佛感受到歲月正在電梯裡飛速流逝,把在寂靜號上停滯的時間全都飛快地補了回來。當電梯門叮地打開時,他終於強烈地意識到:歲月已經過去了。
“嗯,”他說,“好,其實吧,周雨,我屋裡有幾個人你得認識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