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懸停在倒伏的蘆葦叢上方,遠看時更疑似某種發光的彩紗在幽波上飄舞。火下的陰影裡,群鳥攏翅蟄伏,像是一大片若隱若現的豔麗花叢。它們全都靜悄悄地彼此依偎著,用珠粒般的眼睛望著蘆葦被撥開的方向。在群鳥的中央,荊璜低著頭發呆,而雅萊麗伽正用碎麵包屑逗弄手掌上顫顫巍巍的雛鳥。
搖曳扭動的紅色光暈讓逐漸走近的羅彬瀚覺得這一幕很不真切,如同是在接近一幅青紅色調的油畫。畫中的人物們都越過草叢向著畫框外張望,可是他們其實看不見他。無論他在畫框外做什麼,畫中人物都會繼續保持著他們各自的情態。
黑貓從他肩上一躍而下,融入那紅光搖動的畫麵裡。它在飛焰下來回踱步,小巧的身軀幾乎完全被草叢掩蓋,隻有它漆黑的尾巴高高豎著,末端處向左彎起半圈,像個由陰影組成的問號在草上徘徊遊蕩。
“你最好不用這條路。”黑貓說,“而且你不用叫他來。”
荊璜朝它漂浮的尾巴尖看了一眼。群鳥幽暗的眼睛也跟著他一起盯住那根尾巴。在這一夜它們看起來顯得那麼聰明和鎮靜,絲毫不為見到天敵而恐慌。它們似乎已經不再是羅彬瀚熟悉的那些本土物種,而變成了更古老而詭秘的生物。它們在此地的確很古老,這些疑似恐龍後裔的飛行者們全都看見過許多秘密。
“他同意嗎?”荊璜說。
有一會兒時間裡羅彬瀚在納悶荊璜嘴裡的“他”是不是自己。當然了,他是自己同意過來送行的,雖說他對自己會看見什麼毫無頭緒。但隨後他知道這裡頭沒有自己的事,因為黑貓用它一貫不滿意的語調回答道:“你知道他不會拒絕你提這件事——鑒於你母親的關係。我甚至用不著去要他給一個明確答複。”
荊璜又朝草叢上的貓尾巴瞄了一眼。氣氛顯得不太友好,因此羅彬瀚以為他們兩個多少得再吵幾句。可是荊璜竟然什麼也不沒再說,而是把視線轉向羅彬瀚。
“瞅啥?”羅彬瀚說。
“……周雨最近如何?”
“沉迷加班呢。”羅彬瀚說。他又開始納悶周雨和荊璜之間的關係到底算不算好。
荊璜點了一下頭,對更具體的細節缺乏興趣。自從他們回到梨海市以來,他越來越顯得心事重重。羅彬瀚把不準這是因為他在擔心自己失蹤的妹妹,還是因為彆的什麼理由。這種反應倒是叫羅彬瀚怪不舒服的,他多少希望道彆會能有點叫人安慰的氛圍,可是他現在也沒法走過去對荊璜動手動腳。太多的鳥隱沒在草叢之中。他至少得踩踏幾十隻才能夠得著荊璜的頭毛。
他清了清嗓子說:“我剛聽這貓說你們要走捷徑。能解釋下這是什麼意思?”
“你應該走過的吧?”
“我走過啥啊?”
“當初阿薩巴姆能帶你找到高靈帶的河道,應該是走了矮星客所使用的月境之界。在那裡全都是死者的殘夢,看起來就像是被影子和灰霧構成的荒野……這麼說你應該有印象吧?那個東西就被叫作‘捷徑’,因為運用得當的話就可以輕鬆地跨越星層——不過,那對於理識類的設備而言太危險了,除非有過明確的協議,否則他們是寧願進入許願機環境也不願意進入一條歸屬不明的捷徑的。”
“噢。”羅彬瀚說,不自覺地用左手擦了一下褲腿,但指縫間濕冷如舊。他控製著自己不去回憶和阿薩巴姆穿行在影徑間的時刻,也阻止自己去問另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荊璜曾經跟著誰走在那條影徑上嗎?
“我以為隻有矮星客能這麼乾。”他說,“我記得你以前也能乾類似的事,像是把湖水變成洞什麼的。不過那和阿薩巴姆乾的還不太一樣……她好像隨時隨地都能進入那個地方,而且隨便在裡頭留多久。所以,這次你也要進去?”
“他不能。”草叢裡的黑貓說,“而且他也不是要進影子的地盤。在那裡他可會有大麻煩。”
“那……”
“他準備走一條屬於威爾的捷徑。”黑貓有點粗暴地打斷他,“你等下就明白了。”
它的聲音聽上去情緒不佳,一點兒也不適合開玩笑,羅彬瀚隻好閉嘴等著看。他的識時務並沒讓黑貓滿意多少,羅彬瀚能聽見它的爪子在暗處撕扯草葉。那根高出草頂的尾巴也毛發蓬起,證明它主人突如其來的壞心情。
“在開始以前我再說一次,”黑貓說,“這個主意很不明智。威爾的夢一點兒也不適合落在這裡。”
“這裡平時沒有人。”
“哼呣,沒有人。一個活物也沒有?”
“它們能自己察覺的。”荊璜說。火光輕輕跳躍起來,所有的鳥都轉頭望著他。它們似乎全都比羅彬瀚更了解狀況。
黑貓把尾巴末端輕輕甩直。“你等著瞧吧,”它低沉地、有點像是咕噥地說,“這地方早晚會惹來一群找刺激的蠢貨。從來如此。”
“他們分不清楚的。”
“當然。他們隻會覺得這兒有過什麼屠殺,或者古墓、祭祀坑……那些可笑的東西。但他們還是會惹出亂子來的。你以為他們不知道要怎麼呼喚,或者哪怕引起一點回響,可你想象不出這些蠢貨在無聊的時候能乾出什麼行為。”
黑貓一巴掌呼開它麵前的草叢,幾隻鳥從它旁邊飛躥躲開,遠遠落到火光的另一邊。它重複道:“他們會惹出亂子來的。你最好記得我這句話。”
羅彬瀚覺得自己很難對這幾句話做到聽而不聞。他冒著被貓抓破臉的風險插嘴問:“什麼亂子?誰惹出亂子?”
“那些好奇心太重的人。”黑貓冷冷地說。
羅彬瀚有點拿不準這是不是在威脅自己,但他還是得捍衛他自己的故土安全。“這裡是自然保護區,”他警告道,“你們要是破壞這兒的環境我可是要坐牢的。”
沒有誰對他的人身自由表現出明顯關切。羅彬瀚頻頻給雅萊麗伽遞去求助的眼神,可這女人隻顧著撫摸手掌上那幾隻小雀的絨毛,似乎一點兒也不關心黑貓與荊璜之間的談話。莫莫羅帶著無辜而愉快的表情在他的幾位同伴間來回張望,羅彬瀚懷疑日後他來探監時也會是這個表情。沒有誰能穩定地給予他合理的關注和反饋,這可真是個體現了周雨的戰略價值的時刻。他實在後悔自己放任周雨去加班。正當他考慮是否要跟周雨來個電話連線時,另一位救星就從夜幕深處翩然而來。
“沒事的,羅彬瀚。這裡的環境不會有什麼明顯變化,也沒有人能把這一切和你聯係起來。”
火光在黑暗裡舒展擴散。羅彬瀚看見陳薇的半邊臉頰在紅光最邊緣浮現出來。她的樣子像是剛從遠處走過來的,可是羅彬瀚一點也沒察覺,就像她從最開始就在這兒了。她在火光最邊緣處站定,衝著他微微一笑:“周雨那邊還好嗎?”
“加班呢。”羅彬瀚說,“你也來了?”
“自然。我也是要一起走的。而且如果沒有我的話,這條捷徑恐怕也沒有那麼容易使用。這點你應該清楚吧,荊璜?”
荊璜悶悶地把頭轉向另一邊。所有的鳥都學著他扭頭,假裝欣賞遠方那沒有陳薇的風景。羅彬瀚悄悄地用腳尖去撥附近的一隻野鵝,想強迫它去瞧瞧荊璜不願麵對的人。他得到的是腳踝上的一記猛啄。
“噢!”羅彬瀚叫了起來。陳薇有點無可奈何地望著他,似乎像說點什麼,最後隻是搖了搖頭。
“彆理他。”黑貓說。它矯健地躍出草叢,穩穩落進陳薇展開的懷抱裡,蜷縮成一個高拱的球體。羅彬瀚立刻忘了自己疼痛的腳踝,而是目瞪口呆地瞧著它在陳薇懷裡輕甩尾巴,接受後者輕緩的撫摩。他從沒看見它如此乖巧親人,簡直像隻真正的家貓。
“彆擺出那副蠢相。”黑貓在陳薇懷裡說,“是我看著她長大的。當威爾還在忙著乾掉幾個老朋友時,是我在宮殿裡撥動搖籃。我沒想抱怨什麼,但威爾根本不會和幼兒打交道。他在亞蘭·明斯的事情上處理得一團糟。”
“少東家,你好像變輕了呢。最近應該很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