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舊計劃完蛋了。他在手機重啟的幾秒裡琢磨著(這該死的設備運行得還挺流暢)。現在他還是得設法溜進臥室,拿到自己的手機,以最快的速度給莫莫羅發消息。要完成這一切而不叫羅得發覺,那可不是讓周雨抱著肚子隨隨便便喊兩聲就能解決的。
周雨也看著他,等他給出下一步行動的信號。羅彬瀚莫可奈何地瞄瞄他,又飛快地掃了一眼洗手間。他不指望周雨能把人騙到二樓去,除非羅得是真的瘋了。不過如果是底樓的洗手間呢?洗手間的門口是個很微妙的位置。要是他沒記錯,站在那兒是通往玄關的必經之路,能同時監視到呈斜對角的前門與後門,同時又瞧得見大部分客廳——妙處就在這兒了,隻是大部分的客廳,唯獨他坐的地方被牆邊的櫃子擋著了。假如有人站在那兒,就必須要使勁探出頭來才能確認他的動向。也許他可以叫俞曉絨跟羅得說點什麼,把羅得的注意力轉開。不過他又要怎麼把羅得騙到那個位置去呢?
羅得繞到了他的身後。一隻鐵鉤般堅硬的手握住他的肩膀,用的是那種會把小孩弄哭的力氣。“我希望你在構思措辭。”
“對啊。”羅彬瀚說。他已經有了中文輸入法,還有個特彆愚蠢的係統自帶便簽程序,這已經是一個處境落魄或病困在床的家需要的一切了。羅得毫不掩飾地從他肩膀後頭盯著屏幕,羅彬瀚不清楚這東西認識多少方塊字,不過他要是切到聯網界麵,再大咧咧地打開應用商店下載一個聊天軟件,那可真就是自己騙自己了。局勢發展至此,他心裡不由冒出一個不太本土化的念頭:羅得要是個會對著機械按鈕尖叫的古約律就好了。
他不得不開始輸入文字。杯中魔鬼。一個非常簡單的故事。一位探險家被巫醫誘惑著走入地下洞窟,從那裡拿到了一個帶有魔力的水晶杯。他按照巫醫的指示欺騙好心收留了他的當地人,使他們傷心絕望,痛不欲生,用他們的眼淚填滿了杯子。然後借著這些純潔的淚水,他開始施展邪惡的巫術,用以複活他自己的朋友,一位在先前的冒險中失去的旅伴。
這根本就不像是給小孩準備的睡前故事,可偏偏俞曉絨喜歡它。在她十歲以前,每次他來時都要把這個簡短卻陰森的故事念上兩到三回。每當故事講到那惡毒的探險家如何花言巧語地欺騙善良天真的本地人時,她總是仰麵躺在床上,目光炯炯地盯著天花板,仿佛這故事中的某種險惡令她著迷。但那不是向往,他一直猜想,俞曉絨準是把自己代入到那些受害的本地人。她會想象自己是其中之一,是本地人的幫手與守衛,如何識破了外鄉人的陰謀詭計。當他念著一個惡人得逞的故事時,她是在編織另一個與之作戰的版本。
現在他正給這故事編第三個版本,一個罪惡的富家子的自白書。俞曉絨顯然會告訴羅得他是在非洲的某場巫術儀式上見到了科萊因。他不知道她是否也編造了一些他迫害當地土著的細節,反正他可以先籠統地提到一些錢財或藥物方麵的事——羅彬瀚直覺羅得會喜歡這一段的,隻要他承認自己乾過許多不曾見光的肮臟事。但他也不能承認得太快,而是得狠狠玩點欲蓋彌彰的把戲,這樣才合那東西的心意。
他還得有一個犯罪動機。他倒是真的可以有。要是誰給他一個百分百可靠的機會,犧牲幾個素昧平生的人去複活周妤,他不敢說自己一點不會去琢磨這個事。萬幸這個坑蒙拐騙的故事沒個好結局,到頭不過是魔鬼耍了所有人。他一下下點著屏幕,寫到自己在水杯裡看到了倫尼·科萊因的臉(這鐵定就是俞曉絨會給那個畜生安排的角色)。他木然地描述自己是多麼震驚和崇拜那個幻象,反正這方麵和俞曉絨的說法出入也不要緊,因此他對杯中顯聖的倫尼·科萊因五體投地。他登上祭台,立定杯前,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
在旁邊側目偷看的周雨突然咳嗽起來,隨後深深地埋下了頭,伸手按住胸口。羅得立刻懷疑地望著他。羅彬瀚也偷眼發出警告——他可不記得周雨的笑點有這麼低。不過這可能是他誤會了,因為當周雨抬頭時,臉上看不出半點笑容,隻是純粹的痛苦不適。
“胃痛。”他依然說,“需要溫水。”
羅彬瀚還沒有發出過行動信號。他捏不準周雨是不是裝的。可是不管怎樣,羅得臉上立刻露出了惡毒的笑容。他能裝腔作勢地叫漢娜給俞曉絨倒一杯水,可要是真的有人很需要一杯水,他卻是絕不肯叫人如願的。
“等你的朋友完成他的工作吧。”羅得說。他的語氣顯示即便羅彬瀚真的交代了一切,周雨照樣是拿不到那一杯水的。羅彬瀚也不能顯示他對周雨狀況的關心,因為那百分百會給羅得一些更加醜惡的靈感。當他一感覺背後的羅得又在觀察自己時,立刻就把視線控製在手機屏幕上,不去留意周雨那邊的情況,隻是豎起耳朵,聽出周雨調整了一下坐姿,椅墊因為重量改變發出沙沙細響。還有一種略微刺耳的摩擦聲,那是周雨的手套擦過革麵或布料的動靜。接著他聽見周雨說:“我去廚房倒杯水吧。”
那簡直就不像是個問句,羅彬瀚不禁為這生硬的演技而側目。他隱約瞄見周雨正抬頭跟羅得對視,臉上帶著一種奇特而割裂的表情:下半張臉是痛苦的,嘴唇發白,嘴角繃緊,忍受著不知真假的折磨;而上半張臉卻顯得那麼平淡,眉毛和眼睛述說著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狀態。有那麼一秒,他覺得那不見情緒的半張臉是在嘲笑羅得。
“隻是一杯水而已,沒什麼關係吧?”
這下羅彬瀚覺得自己已經用不著再假裝看手機了。他扭頭去瞧周雨究竟是怎麼回事,客廳裡的每個人都和他差不多。坐在他斜對麵的俞曉絨也望著這邊,手指無意識地搓抹胳膊上乾涸的血漬。這丫頭居然沒有被嚇著,與她滿臉緊張的父母相比,她是真的不怎麼擔心,甚至還有點魂不守舍的。
羅彬瀚不想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琢磨她的心思。他正準備說點什麼來轉移羅得的注意力,周雨已經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要是你不放心的話就跟過來好了。”
這真是再露骨也沒有的誘騙了。羅彬瀚真想敲敲周雨的腦殼,提醒他這樣蹩腳的演技連五歲時的俞曉絨都騙不過去。羅得根本不可能被他騙去廚房,因為那和正門完全是兩個方向。
“我突然想起來一件怪事,”他不得不橫插一杠,好轉移羅得的注意力,“關於你要找的那個混賬……”
他沒來得及說完,羅得已經跟著周雨走開了。羅彬瀚張大嘴,盯著羅得異常安靜的背影,直到對方消失在廚房的門邊——羅得甚至沒有站在門口,而是徑直地走了進去。這可是他從來沒想過的事情。現在羅得看不見他了,也許能瞧見坐得更近的俞曉絨和俞慶殊,但隻要那東西不探出頭來,就不會知道他是否還坐在原位上。
這正是他剛才處心積慮想要製造的良機。可是當它真的到來時卻顯得那麼輕易,那麼莫名其妙,叫他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反應。羅得這是在發什麼瘋?這裡頭有什麼樣的詭計?或者隻是他自己陷入了幻覺?就在他質疑自我的時候,漢娜·察恩已經悄沒聲息地從座位上滑落,趴下來觀察地麵與沙發的夾隙。她也和羅彬瀚一樣有個好位置,並且有了自己的行動計劃。很快她便伸出手去,想摸到先前被馬爾科姆踢進去的那把手槍。
俞曉絨和俞慶殊都沒注意到她那熟練而果斷的小動作。這對母女正一起扭頭盯著廚房,完全被裡頭發生的事吸引住了。羅彬瀚恨不得鑽進她倆的腦袋裡,把她們看到的畫麵挖出來共享。可更要緊的事在他這邊——馬爾科姆發現了漢娜的小動作。他隻考慮了幾秒,接著就調換了坐姿,把胳膊擋在沙發靠背上。這是在給漢娜的行動打掩護,讓羅得出來時沒法第一時間發現。
羅彬瀚很想給他們打個手勢,讓他們彆太信賴槍械的重要性,可是壓根兒就沒人往他這邊看。他瞧出來漢娜是絕不會安安分分地等著被奇跡拯救了。因此,眼下不是說服的時候,而必須得是行動的時候。於是他橫下一條心,先悄悄把鞋子脫掉,然後慢慢地從位置上站起來。他儘量把這件事做得安靜,但客廳裡的人還是全都發現了。這不免叫羅彬瀚感到整個計劃的艱難。他給他們做了個噓聲的手勢,然後一步步挪向臥室。俞慶殊想用眼神製止他,不過什麼也沒說。
他開始往臥室的方向走去,儘量快速而不發出聲響。這事兒竟比他想象中的容易,因為他原本擔心腿傷會拖累行動,而實際上,他沒覺得有什麼痛苦。也許是情緒高度緊張的緣故,他的身體差不多已沒有知覺,而且出奇的輕盈,就像一道影子那樣滑進臥室裡。手機就放在桌上充電。他把它拿起來,第一時間關掉鈴聲和振動。這一切他都做得既順暢又迅捷。然後他打開聊天軟件,準備先發出一個明確的呼救。
這時他聽到了騷動。從臥室外頭傳來的,像有誰深深地喘了口氣。他閃過一個念頭:乾脆就彆管那聲音。現在他就站在這個房間裡,簡簡單單地打出救命兩個字,把它利落地發送出去,再打一個語音提醒,然後一切就結束了。他可以從這樁匪夷所思的破事裡脫身了。哪怕下一刻羅得衝進來逮住他,他也可以說自己不過是報了警。羅得不怕警察,隻會嘲笑他的不知死活。他可以再使點激將法,跟羅得拌拌嘴,直到某種巨物從天而降。
門外響起某人的尖叫。
羅彬瀚扭頭衝向門口,手機被他抓在手裡,隨時準備打響語音通訊。但是當他把頭探出臥室時,幾乎就忘了自己手裡還攥著東西。他看見羅得從廚房裡出來了。那該死的東西站在距離廚房入口兩三步的地方,若有所思地望著牆上的掛畫——那水藍天空下的杏花。在他腳下是塊深咖啡色的防滑用毛墊,許多年前就擱在那兒了,因為廚房的門框是金屬的,特彆尖銳。俞慶殊端湯出來時曾經磕傷了膝蓋。
血正滴滴答答地落在毛墊子上。一滴又一滴,就像屋簷邊落下的積雨。但那邊緣如瓦簷般曲折的刀刃正握在羅得手上。金屬的光澤明亮閃耀,粘附在上頭的血跡卻很淡。在羅彬瀚轟轟作響的腦袋裡混成了一種柔和的銀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