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理偏過頭,把視線對著羅彬瀚腳邊的影子。她自己是沒有影子的,羅彬瀚不由地注意這點。可緊接著他又想到,其實他眼前這個色彩鮮明的“李理”本身就是一種幻影。
“影子,”她推敲著這個詞,“陰影,倒影,鏡影……你怎麼解釋影子這個詞呢,先生?”
“一種光學現象?”
“那麼,在另一種維度上呢?在我們習慣稱為魔法或神鬼的那個世界裡,為什麼我們如此看重影子,而特意把它們和彆的光學現象區分開?”
“這跟我們正在談的內容有關係嗎?”羅彬瀚有點不滿地說,“我還在和羅得生死相搏呢!”
“我猜想這件事的重點在於映射的形式。”李理說。她接著又若無其事地請羅彬瀚繼續講。如此一來,他自己反而猶豫不決。
“我最初沒有意識到自己抓著的是什麼,”他嘗試把印象說清楚,“我隻是覺得前頭有種雜音。可當我真正地抓住那個東西時,那種噪音突然放大了,就像突然拔掉了耳塞。我腦袋裡全是那些聲音,或者說是許多種振動。而且我還不能靠著捂住耳朵來減輕這種感覺,它簡直是從我的手掌直接傳到腦袋裡的。”
“那些聲音聽起來是什麼樣的?”
“我聽不出來意義。”羅彬瀚說,“不是任何一種我知道的語言,也不像是音樂。如果你問我它像什麼,我也想不出一個生活裡類似的例子。它……它像是很多種情緒混合著,或者用不同重量和形狀的鑿子在腦袋內側隨機敲打。我沒有辦法再聽見彆的東西了。”
“但你當時仍在和羅得搏鬥。”
“我沒忘記這點。”羅彬瀚有點艱難地說,“我還沒忘記他把我妹妹砸在昂蒂家房門上的事。那時我是聽不見了,但樓梯就在我腳下,所以我抓著他的影子往上跑。我估計是在二樓的走廊口抓住了他,然後我們兩個都摔倒了。我鬆開了手,沒再抓著他的影子,那些聲音就消失了。我的腦袋好受了點。”
羅彬瀚又把手掌根壓在額頭上。記憶到這一段已然變得不那麼明確,他隻能閉上眼睛,嘗試在黑暗裡重溫噩夢。“有鐘表聲。”他頓了頓,“不是整點報時的敲鐘聲,而是表針走動的聲音。在和羅得角力時,我聽見表針的聲音越來越近——”
“那是否意味著你們在纏鬥中逐漸遠離了樓梯?”
“也可能隻是我搞錯了。我記得我一直想壓住羅得,給他的眼睛和腦袋來幾下重的。但是他非常滑溜,我很難控製住他。有幾次我覺得抓住的是他的影子而不是衣服,當時我分不清楚——說實話,我的腦袋裡吵得快要發瘋了。”
“但你還是聽見了鐘表聲。你能把它和影子的聲音區分開嗎?”
“能。它們完全不一樣。”
羅彬瀚睜開眼睛。李理正把手臂擱在雙腿上,身體前傾,目不轉瞬地望著他。她用投影製造出的這種刻意的專注叫他略為吃驚。“怎麼了?”
“隻是一些對於環境的好奇。”李理說,“你事後找到鐘聲的源頭了嗎?”
“那房子二樓確實有一隻鐘。”
他把昂蒂家裡那隻造型奇異的古董鐘描述了一番,細致得令他自己也暗感意外。他甚至還能回想起那些白色嵌石的拚接形狀和紋理。不過這種深刻印象並非源自它的華美名貴,而是他在那場暗夜搏鬥中所能記清的最後一幕。他真的記清楚了嗎?或者隻是他在劇烈的搏鬥裡昏了過去,而他的頭腦自行編出了一段讓他更體麵點的故事。
“那鐘聲給了我一個念頭,”他揀選著用詞,“當時,鐘聲離我越來越近,而且像是在高處。我意識到那裡肯定有一堵牆壁,一處死角。所以我決定要把羅得逼到那兒,這樣我就能更容易地抓住他。我們滾到了鐘聲底下,我的後背撞到了牆,手抓到了可能是他胳膊的東西。那裡確實是處死角,可我和羅得之間的位置卻錯了,是我的位置更靠近牆壁。所以我抓著他的胳膊站起來,想調換我們兩個的位置,再把他的頭往鐘上撞——我之前就去過皮埃爾家的屋子裡,記得那鐘底部的棱角非常尖銳——可是在我調換位置以前,羅得也知道了我的位置。我猜他是從我抓住他的方向判斷出我準備站起來,所以他搶先一步把我撞到牆上,我的後腦在鐘底部磕了一下,不算很重。可我的力氣一下就鬆了。不是疼痛,而是變得輕鬆了,有一股溫暖包圍著。我的手從羅得身上滑了下來,然後我摸到了自己身上,大概在肚子上,那裡有一個洞。”
他在這裡停住了話頭,並非刻意想嚇唬李理,隻是沒想好該說什麼。李理則把視線放低,落到他的肚子周圍。在她無形無質的目光下,他倒覺得肚子裡裝滿了沉甸甸的鉛塊。
“我們應當可以假定這是羅得做的。”李理說,語氣像在做數獨遊戲般輕巧,“如果他沒有遠超過於你的力氣,先生,他當時能給你造成腹部貫穿傷的唯一方法是那影子。”
“也許他本來是想往我胸口或腦袋招呼。”羅彬瀚猜測道,“那樣其實更快。可是當時我剛剛站起來,還沒來得及把他也拖起來。我猜他是估錯了正確的高度。”
“但效果是一樣的。如果傷到了你的臟器,普通人會在兩個小時內死亡。”
“我不能算真正意義上的普通人。”羅彬瀚糾正道,“我可能會撐得更久。
“我們仍然假定那是重傷。而且還得考慮到,就你描述的情況而言,那不能類同於被短刀戳傷臟器。當時你摸到的傷口是一個洞。你估計直徑有多少呢?”
“至少有五六厘米吧。我不知道。我當時覺得整個肚子都空了,那肯定是錯覺。”
“鋼筋造成的腹部貫穿傷。”李理說,“有存活的案例,先生,但那是在大出血以前。如果受到損傷的臟器隻有腸道,隻要醫生通過恰當的切除和縫補,傷患有不低的幸存概率。但以你的情況,我想即便救護車趕到也無濟於事。”
羅彬瀚不禁露出了一點笑容。在開始這場談話以來,他頭一次覺得開心了點,因為想起上一次被人打穿肚子時也是李理在一本正經地應付局麵(隻不過是他夢裡的版本)。但眼下這個場合開些關於腸道和消化物的玩笑實在極不合適,他最終決定對自己的賽博軍師穩重一點。
“我事後去看過昂蒂家的房子。”他板起了臉,“二樓全是血,簡直每個房間都有——我仍然不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但血跡最多的地方是掛鐘的位置。鐘的下方,你簡直找不到一點乾淨的牆麵。奇怪的是我沒找到一點肉末或腸子的碎片。隻是血。這些血跡裡可能有一部分是羅得的,但照我看,出血量就是死三個人也夠了。你也知道羅得後來撞死在了我妹妹家門口,那已經夠嚇人的了,可是和昂蒂家裡情況相比,那根本就——怎麼了?”
他注意到李理做了個輕敲書桌的動作。那顯得很突兀,因為儘管視覺影像在敲擊,桌子本身卻根本沒響。除了必要的言語,李理的行動向來無聲,不像∈那樣熱衷於配上炫人眼目的聲光效果。
“敲敲木頭避免厄運。”李理沉吟似地說,“我剛想起希伯來人是如何在家門口做逾越節的標記。不過他們想逾越的是神的怒火,而我們的羔羊血是獻給惡鬼的。”
“什麼惡鬼?”羅彬瀚茫然地問。
“隻是一個玩笑,先生。我們走得夠遠了,是時候回到你站在鐘前受難的時刻了。”
“我可不能保證這真的發生過,”羅彬瀚聲明道,“羅得死後我檢查過自己,一點受傷的痕跡也沒有。在幾個小時內填上掏空的肚子,這不是憑著我自個兒的體質就能做到的。”
李理好像一點也不介意這個明顯的事實矛盾。她依然堅持要羅彬瀚描述那些真假難辨的記憶,一直講到他徹底失去意識的時刻為止。因此羅彬瀚說:“那時我的力氣在消失。不過那感覺倒並不難受,我隻是覺得很輕鬆,而且思維也很輕盈。我意識到自己對羅得已經沒什麼勝算了。我是真的要死了,可我妹妹還在屋子裡,在我們樓下的某個房間。我至少應該把羅得吸引出這個屋子,讓他不能立刻去找她,或者試試吸引什麼人過來幫忙。所以,我想要在死前找到窗戶,從窗戶翻到屋子外頭。”
“你說那屋子裡當時沒有光。”
“我們打鬥的時候的確沒有。但在我想著要找到窗戶的時候,我忽然看到了一扇發微光的門。我使勁把羅得撞倒在地,然後走了進去。那房間裡全都是落地窗,亮光就是從這些窗戶透進來的。在窗外,我看見一片青灰色的花園。那園子裡的草甸長得很高,到處都是野花。有很多樹,但枝葉都冷冰冰地發亮,跟用拋光石頭雕出來的一樣。我還看見更遠處有山的陰影……一座巨大的山,可我看不太清楚,它被園子裡的霧氣擋住了。還有天空……那天空看起來也很怪,更像是發著光的海麵,雲都是半透明的,跟潮水一樣滾動得很急。”
“這不是雷根貝格能看見的景色。”
“當然。”羅彬瀚說。他本想再強調一次這可能全是他的錯覺,是昏迷中混淆了夢境與現實。可另一件小事突然闖進他的腦中,那就是他發現李理念出“雷根貝格”這個詞的發音與聲調居然非常準確,不是單純地讀出音譯詞,而是正確的德語念法。這未免有點奇怪,因為他自己念這個詞時完全是按照中文的調子來的,而他甚至都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告訴過李理他妹妹的故鄉叫雷根貝格。
“你懂德語嗎?”他不確定地問,“以前去過那兒?”
“我從未去過。”李理說,“我們該專注在你的故事上了。”
“沒多少剩下的了。這些就是我當時看到的東西。再然後我撞破了一扇窗戶,從屋裡掉到了外頭的園子裡。當我掉下去時,我感到有什麼東西穿過了我,然後我的身體一下子就變沉重了。我掉在草地裡,卻找不到出去的路,也沒再看見皮埃爾家的房子。我就一個人坐在那兒,直到我妹妹把我叫醒。”
“在一間全是鏡子的房間裡。”
“昂蒂·皮埃爾的練舞室。”羅彬瀚解釋道,“她在雷根貝格是個教樂器和舞蹈的。不過你也知道,她其實是陳薇的徒弟。”
“你了解她的工作和經濟狀況嗎?”李理饒有興致地問,“她和你母親住在同一個小區,我假定她有穩定的收入來源。”
羅彬瀚為她所關注的重點感到納悶,這真像是雷根貝格的下午茶閒話裡才會出現的問題。“我沒見過她教課的樣子,但我估計她確實有學生。羅得來的那天她就碰巧不在,可能是出去給人當家教了。而且她還會催眠。要是她能讓羅得把自己活活撞死,她要彆人乖乖奉上銀行卡又有什麼難的?”
“獲得資金的渠道很多,”李理說,“但要不留痕跡是困難的,先生。如果你能考察她的資金流水,也許會得到一些有意思的結論。”
“我可沒本事乾這種事。而且那也不重要——”
“那對你也許會很重要。”
“好吧,”羅彬瀚妥協地說,“但我現在確實沒辦法,她可不是住在梨海市。我隻想問問你對於我和羅得那場搏鬥的看法。”
“你在一間練舞室被你妹妹喚醒了。”李理以快速而平淡的聲調說,“當你醒來時,部分鏡子碎了。我們可以猜測這和你昏迷中的幻夢有所對應——那些鏡子或許正是你所夢見的窗戶。那房間是完全封閉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