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慢悠悠地晃進財務部辦公室時,小容最先看見了他。她看到他沒事也挺高興,立刻過來問他昨天是怎麼了。當著她和泠蕃的麵,羅彬瀚又把那段關於頭孢的謊話說了一遍。
“我自己不當心。”他說,“昨天倒是麻煩泠老師了。”
泠蕃難得沒說什麼,也沒擺臉色,隻是叫他彆再亂吃抗生素。羅彬瀚把手插在兜裡,笑眯眯地跟她聊了幾句昨天的情況。“我們怎麼做?”他問道,“是先跟帶他們熟悉熟悉業務流程,還是直接把帳給他們看?”
“先看賬就行了。”
“直接給他們?合適嗎?”
泠蕃毫不在乎地按著計算器,老花眼鏡上的掛鏈跟著嘩嘩抖動。“沒事,”她用餘光瞄了羅彬瀚一眼,“他們問的問題你都可以答。”
“關係有這麼好呀!”羅彬瀚說,“他們現在在乾嘛?已經在看賬了?”
“還沒開始,他們過會兒派人來導賬。”
“噢,那我請他們喝點什麼吧?咖啡?奶茶?我瞧他們的人裡多數都挺年輕的。昨天午飯時他們喝了什麼?有提到什麼忌口嗎?”
似乎大部分人都沒有忌口,除了昨天那個姓胡的經理。正如他的形象給羅彬瀚留下的印象一樣,此人患有二型糖尿病,並且已在服用胰島素治療。
“行啊。”羅彬瀚說,“那我去叫陸津改改他們的晚飯菜譜。再沒彆的了?沒有不吃水果的?都能喝酒嗎?”
也沒人不能喝酒,不過當然不能挑在白天。為了表示昨天缺席的歉意,羅彬瀚表示他今天該先請一頓下午茶,讓財務們自己決定想喝點什麼。辦公室裡響起一陣歡呼聲,泠蕃也默許所有人吵吵鬨鬨地說閒話,商量要點些什麼。羅彬瀚等著他們點完,又把小容叫到旁邊,讓她來幫忙再點十三杯。
“點一杯無糖飲料,”他要求道,“其他的口味也彆重複,都點不一樣的。”
“全都點不一樣?”
“試試他們喜歡什麼嘛。”
小容看起來有點納悶,但還是在幾家茶飲店裡挑挑揀揀,找出她覺得評價最高的幾種。羅彬瀚則低頭看看手機,李理告訴他有兩名審計員過來了。過了幾分鐘,辦公室的門果然被敲響了。昨天見過的兩個年輕人各自抱著一台筆記本走進來。他們是來打聽導賬進度的,順便也想問問有什麼能先提供出來的資料,比如銀行賬戶清單。
其中一個女孩是昨天和羅彬瀚多聊過幾句的,他記得她姓方。她也認出了羅彬瀚,充滿好奇地朝他多看了兩眼。羅彬瀚和她打了聲招呼,她也毫不緊張地叫了一聲羅經理,果真是個健談的人。
“我昨天吃錯了點東西,隻好去醫院查了查。”羅彬瀚說,“沒趕上你們的接風宴,正想著今天給你們送趟下午茶賠罪呢。正好你們兩個來了,說說你們喜歡喝什麼?”
兩名審計員推辭了幾句,最後還是被羅彬瀚叫過來和小容一起看菜單。趁著這個機會,羅彬瀚興味盎然地問他們在這行乾了多久,身邊的同事又乾了多久。這兩個人入職都隻有半年左右,並不在這這事情上遮遮掩掩。
“你們工作挺辛苦的吧?”羅彬瀚說,“我看你們那位姓胡的經理身體不大好,不過人倒是挺愛說笑的,你們都是他手下的?”
“不是,我們是霍經理那一組的。”
“啊,個頭最高的那個經理。他手下就你們兩個?”
他們又報了一個名字。“你們組有三個人?”羅彬瀚說,“可除了經理以外你們隻有八個人,不該是每組兩個嗎?”
“胡經理組裡的人請假了,所以隻有一個。”
“那可夠辛苦他了。是哪一個呢?”
姓方的女孩露出思索的神色,仿佛一下子叫不出那個名字來。“是小周。”和她一起來的男生說。
“昨天坐角落的那個吧。”羅彬瀚說,“我看他倒是個不大愛說話的人,怎麼偏偏在胡經理組裡呢?”
兩名審計員都隻是笑一笑,沒在這件事上多嘴。於是羅彬瀚自己繼續說:“是因為他新來吧?還在實習期?補在最缺人的組裡了?”
“可能是的吧。這個要看經理怎麼安排。”
“你們周末平時一起出去玩嗎?我想乾你們這種經常出差的工作的人,跟同事們待在一起的時間要比坐辦公室的長吧?”
“那也不一定。”姓方的女孩回答道,“看各自的愛好吧。”
“至少你肯定是喜歡出去玩的吧?”羅彬瀚說,“我感覺你們組的三個人都挺喜歡運動的。我還想著等過幾個星期可以安排出去旅旅遊。你們覺得去遠點好還是近點的地方好?我看你們的人裡還是有幾個不好動的。胡經理想必不太喜歡爬山之類的活動,他組裡的那個小周呢?我看他的膚色像是不怎麼曬太陽的人。要是去海邊過個周末,他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兩名審計員看上去都不怎麼確信。“你們平時不一起玩點什麼嗎”羅彬瀚好奇地問,“打打桌遊或者組隊遊戲?其實在你們住的附近就有一家挺火的桌遊店,還有一家琴行——說到琴行,我倒想起來,你們那兒的小周是會彈吉他的。他有給你們彈過嗎?”
“沒有,他平時沒事時隻是看書。”
“在手機上?”
“紙質書。”
“這年頭還有人看紙質書!”羅彬瀚叫了一聲,驚奇地笑了,“他在看什麼?會計考試的教材?”
“不是,都是比較奇怪的書。”
“奇怪的書??”
“好像不是。書名是和輪回轉世之類的有關。”
羅彬瀚越來越有興趣了。他假裝沒看見一名拿著u盤想要上前說話的財務。“這麼說他有宗教信仰?”他往旁邊走了一步,把狹窄的走道堵住,“相信人死後會轉世?”
審計員中那個姓楊的男孩張口想說點什麼,但他的同伴搶先打斷了他:“我們也不清楚,他可能隻是興趣而已。”
“他從來沒跟你們聊過這方麵的事情嗎?”
兩個人都衝他禮貌地笑著。他們當然不希望在毫不相乾的私人事務上給甲方留下什麼顧慮。羅彬瀚明白自己再問不出更多了,不過至少知道了在李理看不見的地方,周溫行表麵上是做了些什麼。他終於讓開路,叫身後的財務能順利地跟審計員接上話,交代銀行帳戶清單與拉流水的事。
羅彬瀚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漫不經心地刷著手機。泠蕃很不滿地看了他一眼,最後也隻能任由他在自己的辦公室裡興風作浪。這老太太但凡稍微時髦一些,準會在某個私密的社交賬號上狠狠數落她那愛添亂的小老板。羅彬瀚很明智地給李理提了個要求,叫她但凡發現這種消息都彆告訴他,除非那是周溫行說的。
兩名審計員和財務的談話結束了。當他們準備往回走時,羅彬瀚立刻從椅子上起來,表示要同他們一起去會議室打個招呼。小容習慣性地想跟上他,羅彬瀚卻讓她留在財務室裡。“我不過就是去打個招呼,沒什麼可記錄的。”羅彬瀚說,“你就在這兒等著吧,一會兒外賣到了叫我,我來幫你一起拿。”
他跟著那兩個人穿過走廊,一路上刻意多跟那個不太健談的楊姓男生說話。這也是李理的建議,叫他不和任何人表現出特彆的密切,不讓任何人受到超出平均水平的關注——除非他們決心要推出一個誘餌來完成最終的陷阱。也許最終不必有這樣一個人吧,他暫時不願意琢磨那該是誰。
走廊裡的陽光依然被窗棱分割成一塊塊金色的方格,延伸向遠處黑洞洞的樓梯口。羅彬瀚又有了行走於夢幻中錯覺,但這一次他卻並不感到恍惚,而是陌生與專注,是旅行者走在一條偏僻野道上時自然而然的警醒。因著走廊的明亮,他發覺左側那一排排會議室與文檔室益發顯得陰暗,就像山路旁被樹蔭所遮蔽的洞穴石窟。如果他動手在這些閒置的房間裡多裝上幾個攝像頭,需要過上多久才會被人發現呢?也許要好幾個月呢,而發現的人可能永遠都不會向樓上的行政部提出疑問,打聽為什麼要在會議室裡裝攝像頭,他們總會覺得這裡頭有什麼不可見光的緣故的。不過,如果被發現的是一具屍體,事情就完全不同了,清潔工準會尖叫著衝向保安室。
他還沒想好如何處理屍體。現在想這個未免有點太早了。他甚至都不確定自己最後得處理的是一具什麼狀態下的屍體,因為他還不清楚如何殺死一個怪物。一頭身上帶有和阿薩巴姆同類血液的人狼。想想要怎樣才殺得死阿薩巴姆吧——其實這個問題他倒是隱隱約約知道點答案,他碰巧知道她得以不死的竅門所在。可是周溫行並非柳木的化身,這可能會讓事情變得更簡單,比如把匕首插進他身上,再念上一句魔法咒語;但也可能起不到他預期的效果,他還是得找個外頭貼滿符咒的箱子,再把屍體碎塊沉入大海。
抱著要殺死一個人,並且將之碎屍萬段的念頭去見對方,這實在是種很少有人會碰到的體驗。邁進那間燈火通明的大辦公室以前,羅彬瀚仍然有點擔心自己會把事情搞砸,或者發現裡頭根本就沒有他要找的人,純粹是他自己臆想了一切。可事情的發展卻平順異常,他走進會議室裡,看見一圈人圍繞長桌坐著,身前各自擺著台手提電腦,一時間分不清誰是誰。可他一眼就看見了周溫行,就坐在長桌儘頭左側的拐角處,仿佛因為人員太多而把他擠去了那麼個不舒適的地方。偏巧那位置的對麵是空著的,任何一台電腦或手機的攝像頭都拍不著他。他身前也擺著台電腦,兩隻幽黑的眼睛裡映出兩塊小小的方形光斑,說明那電腦此時是開著的,但想必沒有聯網。
這些行為仍然可能是巧合,或者是出於習慣性的謹慎,可當羅彬瀚與他互相望了一眼,看見他臉上那種平靜無波的神色時,心裡卻斷定他是知道李理的。野獸知道哨兵躲在哪兒,這對獵人當然不是什麼好事,不過羅彬瀚現在已不為這件事發愁了。他瞧瞧那個怪物,心裡竟然什麼感覺也沒有,於是便衝對方爽朗地一笑,轉頭迎向起身歡迎他的幾名經理,把他昨天如何吃錯東西的老借口又當笑話說了一遍。他反複說日後一定得補上,又往旁邊退了兩步,胳膊撞上一個掛在椅背上的運動背包,裡頭有沉甸甸的觸感。
“呀,”羅彬瀚轉頭說,“這房間是不是小了點?這位老師擠在這兒方便嗎?”
他關切地瞧瞧周溫行:“不然換去樓上辦公吧,那裡的會議室空間更大些。”
“不用了,羅經理。這裡就很方便,離財務室也近。”
“你坐在桌子邊角上不會太危險了嗎?”羅彬瀚說,“多不穩當呀,可彆磕到腿了。我以前在旅遊時就磕到過一回,差點撞進燒滾的糖漿裡。你聽說過嗎?有些地方會用比桌子還大的鍋來熬糖漿。”
大部分人都對他的說法一笑了之,隻有坐在旁邊的胡經理露出了感興趣的神色。“我在印度見過這麼做的。”他插嘴說,“他們還在糖漿裡炸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