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鳥大聲地笑了起來:“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呢!”
如果他有能力控製這個夢境的話,一定會先把這隻煩人的黑鳥弄死。可惜的是,不管他怎麼厭惡這個奇怪的生物,黑鳥照樣亦步亦趨地尾隨著他,甚至連他的所思所想都一清二楚,這也足見它的確是自己在潛意識裡塑造出來的東西。
黑鳥的笑聲停住了。它輕輕地扇起翅膀,令蔡績以為它準備飛撲到岸上來。可這隻鳥似乎並不願意離開湖麵,依舊隻是在浮葉間騰躍著。
“喂,”它說,“你怎麼知道這裡是夢呢?”
“這裡不就是夢嗎?”
“沒錯,但你怎麼知道呢?”
這又能是因為什麼呢?不過就是所謂的“清明夢”而已——有些人就是能在夢中擁有清醒時的思考能力,即便夢裡所有感知都和現實一樣,把聲色聽觸都營造得栩栩如生,也還是能知道自己正在做夢。以前他並沒有這樣的體驗,大概是因為近期夢魘連連,無法進入深度睡眠的緣故吧。
“你真的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是在夢裡嗎?”黑鳥慢條斯理地問,“既然這裡是夢的話,你應該知道現實中的情形吧?”
“……知道啊。現實裡又沒有說屁話的鳥。”
“那麼,你現實裡住的那個地方,那座和這裡不同的城市,叫什麼名字?”
麵對這個簡單至極的問題,答案簡直早就掛在嘴邊了。他張開嘴想要說出那個詞。沒有任何詰屈聱牙的字眼,是一個非常容易記住,還帶著點浪漫感的詞。
“我現在住的地方就是……”
言語因思維的空白而頓止了。黑鳥拍打起羽翼,細長的脖頸裡爆發出刺耳尖銳的笑聲。
“是什麼呢?”它仿佛早知如此般蓄意追問,“是什麼呀?你現在居住的那座城市,到底叫什麼名字?想不起來了嗎?明明應該知道的呀?”
那個名字就在他嘴邊。他長久以來生活的地方就是這裡。就算是在這個奇怪的夢境裡,過去生活的點點滴滴也都能清楚回憶起來。唯獨是這座城市的名字,明明是最先接觸、最常用到的東西,卻在每一處記憶裡都模糊不清。這種感覺就像是小學時默寫詞語,如果看到答案的話就一定會恍然大悟,真正被考問的時候卻狡猾地從腦中遁走了。
愈來愈顯得可憎的黑鳥,就像是惡作劇成功般咭咭地笑個不停。“想不起來了嗎?怎麼都想不起來了吧?”
“一下子忘了而已!”
“真的嗎?那,這座城市的名字,一共有幾個字,應該記得吧?”
“不就是三個字的……”
不對。就算沒看見黑鳥那副陰險的神情,他自己也知道這個不假思索就拋出來的答案是錯的。
“是兩個字的……”
強烈的錯誤感並沒有因為改口而減輕。他疑惑地停住了口,努力去想上一次提起居住地是在什麼場合。去掉平日裡的閒談不提,絕對有某些場合是要寫到居住城市的。像是給老家寄東西或買車票,怎麼也要選到具體的城市吧?然而,所有這些零散的回憶像是都被複製成了相似卻不同的兩份——城市的名字到底有多長?是兩個字還是三個字?答案必定是其中之一,可無論選哪個,與之相反的記憶又會強烈得無法忽視。
“想不起來了吧?”黑鳥說,“這座城市的名字是禁忌哦。知道了名字就會被詛咒纏上。”
口中雖然這樣說,它的眼神分明期望著他會知道答案,然後被詛咒纏身。不能讓這個東西得逞——但說到底它也不過是夢的一部分而已,為什麼非跟這種東西計較不可?如果就此走開,不去靠近湖邊的話,想必就可以躲開它的騷擾了吧?
眼下想不起來居住地的名字,自然也是因為在夢裡的緣故。不是說做夢的人無法做複雜的算數,也無法閱讀文字嗎?畢竟做夢也是大腦在休息的時間,有部分功能沒有正常啟用,正如汽車熄火時空調就無法製冷一樣。等到這場夢醒來,一切都會恢複如常。
黑鳥十分亢奮,嘰嘰咯咯地笑個沒完。
“真是個笨蛋!”它的羽翼雀躍地拍打起來,“你要到什麼時候才搞得清楚狀況呢?名字你已經找不到了,被彆人偷走藏起來了!想要找到名字就要先找到那個小偷才行!找到他,然後把他殺了!這樣說懂了嗎?不殺了他你就永遠回不去了!”
殺了他——用那孩童般細嫩的嗓音發出了如此指令。即使他早就在心裡把這一切稱作是“噩夢”,也還是沒想到會真的聽見與謀殺相關的字眼。難道這也是自己潛意識的一部分嗎?因為平時看多了暴力題材的電影和,所以內心深處幻想殺死什麼人來尋求刺激?好在隻是夢而已。在夢裡胡思亂想些刺激的事,並不能證明他是個壞人。
“真膽小!”黑鳥立刻奚落著說,“膽小鬼!難怪你被偷了東西也不知道!”
“我才沒被偷什麼,”他乾巴巴地說,“你個變態鳥滾開。”
他衝那隻討厭的黑鳥虛踢了一腳,幻想能靠腿風把這鬼東西擊飛出去,最好能遠遠地踹到天邊去。雖然這種意念的攻擊毫不奏效,黑鳥也還是象征性地向後小跳了兩步,翹起的蓮葉在它足底紛亂搖曳。
“真可憐!”黑鳥又奚落著說,“你已經找不到黑塔了。不殺掉那個小偷的話,是永遠都找不到的哦!”
正像是預言一般,在那語調天真的詛咒之下,黑塔後方的霞光以肉眼可辨的速度開始了消退。眨眼間,鐵幕似的黑天已沉沉壓落。暗處吹來的寒風猶如刀刮,其中混雜著細碎的白霜,伴隨呼吸而侵入肺腑。那種凍徹骨髓的刺痛如此真實,以至於他醒來時發現自己四肢蜷縮,大口呼吸著屋內如常的空氣。在疼痛的戰栗之中,他腦中仍然回蕩著黑鳥提出的問題:這座城市到底叫什麼名字?
他搖搖晃晃地從被窩裡鑽出來,空氣中像有無數看不見的冰刺,在能接觸得到的皮膚上戳刺出細孔,從針孔裡流淌出去的卻不是熱氣與鮮血,而是比白霜更森冷的寒意。(是錯覺。)他的手腳像受凍壞死了那樣呈現出近墨的醬紫色。(一定是剛睡醒的錯覺。)他踉蹌著走到衣櫃旁邊,從最底部的抽屜裡開始搜尋。租房合同上一定會有的。這座城市的名字。這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被偷走的信息。
在一大疊編織袋底下,他果然找到了記憶中的租房合同。絕不會有錯,當時他就是在這裡與房東簽訂的。因為沒有中介參與,合同是最簡單最簡陋的樣式,為了節省紙張成本而用極小字號把全文都印在一頁上。他把那張對折的紙從抽屜最深處拿起來,急切地想要展開閱讀。
(這是什麼?)
紙張上印刷的內容,是他根本不認識的“符畫”。細密的、如同某種異國文字般的圖案,用黑墨水一個挨一個地印在白紙上。每一個圖形都像方塊字般獨立而清楚,但卻絕不是他所認識的文字,簡直像各種鳥類在沙上踩出來的腳印。整張紙上唯一能夠令他理解的,隻有右下角處他自己的簽名而已。(這是夢。)
他盯著那張紙看了許久,然後捏著它慢慢站起來。如果自己還沒清醒的話,就找彆人問問好了。於是他穿著拖鞋走出門去,在門口遇到了正要出門上班的鄰居。那是一個經常戴著手工袖套的中年女人,似乎是做保潔家政之類的工作,在他認識的所有租戶中算得上是最安分和善的人之一。
女人手中扶著自行車,看見他時露出和往日一般無二的笑容,點了點頭作為招呼。那笑容令蔡績如釋重負。他迎上前去,猶豫著遞上手中的紙:“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幾乎是他剛開口,對方臉上就露出了一種奇怪的神情,起初是驚訝,繼而則顯出害怕。肯定是被他這副剛醒來時衣衫不整的樣子嚇到了——他這樣想著,不得不放低了聲音繼續懇求:“能不能幫我看一下這張紙……”
女人根本沒去看那張紙。她猛然往後退了一步,臉上完全是一派扭曲痙攣的狀態。那發皺的皮膚與肌肉的蠕動都無法稱之為表情,隻是如沸騰的水麵那樣胡亂鼓湧翻騰。她張開黑洞洞的嘴,從軀體內發出一陣金屬質感的尖銳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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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