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沒有一個人願意留下來嗎?蔡績想接著問,院長卻轉過身說:“跟我來吧。”
“回去嗎?”
“不。去看看晚期階段的病人吧。既然你已經決定不離開醫院,早晚也要知道那個夢會對你們造成的影響。”
院長又帶著他回到地麵上。不知出於什麼想法,她仍然把裝著切玻璃小刀的皮袋抓在手中,就這樣一路帶他來到四樓。剛剛走出樓梯間,一個陌生護士和他們擦肩而過。
與麵目普通的怪指頭護士不同,她的五官鮮明而小巧,細細尖尖的臉上掛著燦笑,明明是細瘦身材,走起路時卻發出咚咚震響,動靜就像鐵鋤尖狠敲在地磚上。蔡績忍不住轉頭去看她,卻發現她也正扭頭看著自己,那張細臉上的笑容如漆畫般分毫不變。光是注視這張臉,後背就逐漸刺痛起來,仿佛正被細針一點點揭開皮膚。
院長停下腳步,對這個出現在四樓的護士問道:“情況怎麼樣了?”
“今天很好呢。想看看嗎?有空就快去看看吧。”
臉上掛著怪異笑容的護士,說話時卻十分流暢自然,除了聲調稍稍尖銳,音色也婉轉悅耳,完全不是怪手指護士可比。
“她看到你會高興的。那孩子喜歡見人呢。快去吧。”
“知道了。你去處理藥房的事吧。”
直到護士消失在樓梯間,院長才回過頭來,看了看正伸手摩挲後背的蔡績。
“……今天可能不是很好的時機呢。”
“啊?”
“今天想帶你看的人,大概狀態很差。”
“可是……”
“要是以後你單獨遇見剛才的護士,無論她給你什麼樣的建議,都絕對不要采納。如果不能反著執行的話,至少先找我問過再說。”
確定院長毫無玩笑之意,蔡績猛然想起自己用床單做繩子,從六樓逐層蕩落的那一晚,剛剛揉過的後背又泛起一陣戰栗。可儘管如此,他們並沒有就此掉頭,依然沿著走廊,走到了距離樓梯最遠的病房邊。在病房窗簾緊閉的窗戶旁邊,院長又站住腳步。
“就在這個窗口看吧。”
她說完這句話,窗後淺綠色的布簾便自動緩緩地拉開了。蔡績毫無準備地站在那裡,從漆黑的玻璃窗上隻能看見自己緊張害怕到慘白的臉。
就如同地下一樓走廊的情況,窗後的漆黑濃重如墨,走廊上燦爛的陽光也完全照不進去。如果不是剛才清楚地看見了綠色的窗簾滑開,蔡績肯定會以為窗戶內側被人塗滿了厚墨水。
他瞪著玻璃中倒映出的自己,看起來一副呆相,叫人自慚形穢。正想要說點什麼緩解窘迫,窗後有一張臉從黑暗中飄了起來。
隻是一張臉。圓潤、慘白、沒有表情,像個氣球般在難分遠近的黑暗裡上下漂浮,甚至像飄進漩渦的花瓣那樣打起旋來。他顫抖著眨了一下眼,那張臉就已經貼到了窗戶上。平整的、毫無縫隙的、像畫一樣貼在玻璃平麵上,眼眶裡沒有眼珠,隻是兩個深邃的洞窟,從中發出一陣陣令他暈眩的喊聲。
去找去找去找去找去找去找——
細長的銀白小刀從他身旁插進窗內。刀身輕盈地點破玻璃,紮進麵孔正下方的黑暗中。那黑暗裡的喊聲立刻變成了幾乎要震碎他顱骨的嚎叫。
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他捂著腦袋慘叫起來,眼前的世界陡然崩裂了,隻剩一團血紅的閃電在眼前舞動,直劈進他的腦袋裡,連腦漿都被烤得焦臭發黑。接著則是身體融化的感覺,在燒紅的鐵針上打滾,被冰做的尖刀剝皮——他以前有過這種感覺,這正是他第一次在醫院外見到院長時的感覺。可這一次又不同了。他感到這恐怖的疼痛如同聲音一般,是從外部被拋到他身上來的。是從窗後那兩口深井裡射向了他。那窗後的東西、窗後的東西——
不知道過去多久,他才有了知覺,意識到院長正在後麵扶著他,不讓他從窗口倒下去。他的臉上全是濕的,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隻能掙紮著喘了兩口氣。
“緩過來了嗎?”院長在他背後問。
蔡績沒有辦法回答。他的喉嚨好像已經燒爛了,眼前全是蠕動的光團,什麼也看不見。要不是能感覺到院長的手正撐著他的後背,他簡直以為自己又回到那場噩夢裡去了。
“能自己站住了嗎?”
“讓我……緩一緩……”
“既然能回答問題了,應該就沒有大事。這個人聆聽的天賦要比你強得多。所以,失控的程度也遠遠超過了你,甚至可以迫使你聆聽她的聲音。這也是為什麼你們一定要遠離真正的受血者。”
聽著院長平靜如常的聲音,疼痛與灼燒感終於慢慢褪去。他終於又能看見窗後的情形。再也沒有那不見底的黑暗了,綠窗簾後的房間一目了然——
隻是和六樓布置一模一樣的普通病房而已。也是素淨溫和的淺綠色牆麵與地磚,空氣出奇得清透,越過對麵牆壁的窗戶能看見茜紅色的晚照。
在病床靠近走廊的一邊,坐著的是個看起來隻有十一二歲的病人。乍眼看去時,那張圓圓的,容易顯出惶恐和呆笨的臉讓蔡績想到了小芻。可她當然不是小芻,因為這是個女孩,至少大半個身體還是女孩,還穿著一套帶有卡通兔圖案的睡衣。然而,從褲管裡伸出來了卻不是雙腳,而是一灘凝固了的黑暗。那黑暗薄得很像影子,但總叫人覺得是有實體的,並且形狀也和影子的主人毫無關係——如被凍在地上的黑色油脂,邊緣還有一道明顯的裂痕。女孩的麵孔正對著他們,那張臉曾經漂浮在黑暗中,從眼眶裡發出恐怖的呼喊,如今卻完全靜止了,好像她的靈魂並不在其中。
看著這樣的一幕,最初的恐懼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則是說不出來的悲傷。
“她……”
“她是最嚴重的那種病人。本來,她這種年紀的女孩就是最容易聽到夢境之聲的,在找到她時也已經耽誤了太多時間。雖然試過像之前叫醒你一樣喚醒她,但是如你所見,隻能控製到這個程度了。”
蔡績回過頭去,看見院長就站在他斜後方,目不轉睛的注視著窗後的女孩。她的眼睛如嵌入烏木的玻璃珠,在黃昏下散發出淡淡微光。
“剛才的,是什麼?”
“是她的影子。被聆聽到的東西占據意識時,她的身體也就被影子占據了。這就是你們失去知覺時的形態。不過,當時你要隱蔽得多,是在虛實之間移動的。對於她而言,已經發展到最後階段了,反而沒有隱藏的必要了。”
就這樣聽到了關於自己的真相。蔡績呆呆地想了一會兒,然後問:“你是怎麼把她變回來的?”
“借了彆人的一點天賦而已。另外,這個東西也會起作用。”
院長仍然凝視著窗後,手中卻舉起那把銀白小刀。
“這是它的第二種作用。對於絕大多數的門扉之物,它在虛實世界的作用是不同的。但唯獨對於影子——無論在哪一邊都是斬影斷邪之劍。正因如此,才會被山願之子的國度視為禮器。你自己想想看吧,如果之前拿著這把刀胡鬨的時候,不小心切到你自己的影子,現在也不會比病房裡這個人好多少。”
蔡績訕訕地往旁邊挪了一步,剛想要說點什麼,院長的眼眶漸漸變紅。他張大嘴巴,看見兩道血線從她眼中滑落。
“……喂!”
院長閉上眼睛。窗後的綠簾又重新拉上,像結界般嚴密地遮擋住病房。她用手背擦著臉頰說:“最近事情太多了,有點用眼過度而已。”
“都已經流血淚了!”
“常見的事。隔壁的病房是空的,櫃子裡有紗布,去幫我拿一下。”
蔡績扶著她去了隔壁的空病房,從櫃子裡找到了袋裝紗布片。他忐忑地看著院長接過紗布,閉著眼睛擦拭眼底。
“不用大驚小怪的,隻是正常的疲勞警告。休息半小時就差不多了吧。”
正常嗎?蔡績一邊發呆一邊想,他的生活早就和正常無關了。而就像是聽見了他的心聲,院長繼續閉著眼睛說:“這就是你從今以後要麵對的東西了。如果你不想離開醫院,忘記這裡發生的一切,那麼就必須要一直抵抗這種變化。直到這座城市終結,或者你的意識終止為止,都要和夢裡那個聲音,還有其他影子的聲音鬥爭下去。”
“我也會變成那樣嗎?”
“是有這種可能的。確實你現在表現出來的症狀很輕,也沒有什麼聆聽者的天賦,但既然已經夢見過黑鳥,就隻是早晚的事情而已。我在的時還可以幫忙,不在的話就隻能靠你自己了。”
蔡績短暫地出了一會兒神。他想到院長似乎總是若有若無地說起會被取代。可是,如果有一天院長也不在了,新的管理者會拿他怎麼樣呢?
“其他和我一樣的人,沒有誰留在這裡嗎?”
“能治到你這種程度的話,大體上都會在觀察期滿後離開。畢竟病房也不是什麼度假勝地吧。”
“不是……沒有其他人跟你乾活嗎?”
“這個倒是沒有呢。說實話,我也想知道你到底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院長微微睜開一絲眼睛,仿佛帶著點神秘的笑意。然而很快又緊緊地閉上,還用紗布按在眼上。
“……該請假了。先請個一兩天吧。在這期間你就不要再動自己不知道的東西了,也不要去其他樓層。雖然有人的病房你是進不去的,被特彆刺頭的護士逮住也很麻煩。像剛才遇到的那一個,要是你敢嘴上同意的話,她可是會把你直接丟進那個病房裡的。”
蔡績瑟縮了一下,乾巴巴地笑了兩聲,又忍不住說:“那個女孩,有點像小芻。”
“長相嗎?”
“主要是,氣質。感覺像是容易被欺負的人。是不是這種人比較容易惡化呢?”
“說不好。我沒有發現性格方麵的顯著影響。”
院長輕輕地按了兩下紗布,然後說:“小芻不在這裡。”
“他還沒有被你發現……”
“不,我以前也告訴過你的,小芻並不在這座城市裡。”
“真的嗎?”
“從你第一次提起他時,我就已經開始找符合描述的人了。按理來說,有這麼詳細的信息,是一定能夠找到的。既然沒有,就是他沒有進入這裡。你所提到的小芻的陰魂,或許隻是那個人留下來的某種數據記錄而已。”
“那,他是被那個人殺了嗎?”
“你覺得那個人會殺小芻嗎?”
“他不是也害了那個女孩嗎?”
院長微微搖頭,又繼續按住紗布不動。
“對他來說,那隻是小白鼠而已。為了研究癌症,就去抓一些小白鼠植入癌細胞,這是很普通的做法。但是,無緣無故把一隻健康的小白鼠殺死,這是完全沒有意義的行為。而且你應該也察覺得到,小芻很喜歡那個人。在這種情況下,那個人對他另有安排也不是沒有可能。”
“……是說,不殺他也沒有把他放走嗎?”
“我已經調查過一段時間了。包括你說的舊船廠,也已經派人去搜查過,並沒有找到屍體。小芻的舊家附近,還有你以前工作的地方,都沒有出現類似的人。所以我在想,既然小芻對自己的世界失望了,那個人或許會把他送去彆的地方。像是他自己的故鄉,或者山願之子的故鄉。”
院長到底是真心想這麼說,還是在安慰自己,蔡績無從分辨。他甚至沒有去想院長是怎麼調查現世的,而是想象著小芻在山願之子的世界裡怎樣生活。如果那個地方真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小芻會變得比在老家高興嗎?想著想著,眼睛又不爭氣地濕潤了。
“你確實是很愛哭。”
“我可不是冷血殺手。”蔡績有點哽咽地說。
“你不是很愛看那種電影嗎?應該也是血腥類型的吧?女殺手從高處墜死之類的情節,還是說沒有拍落地後的樣子?”
“你說什麼啊?”
蔡績一頭霧水地望著她。院長有點難受似地仰起頭,按紗布的手輕輕揉動著。
“是你自己講的吧。曾經有個奇怪的客人和你一起看了日本女殺手電影,先說那個女殺手像美人魚,又說某個人會和電影女主角一樣摔死。”
這下,蔡績忍不住大笑起來。完全沒有想到院長竟然會把他當時的轉述理解成這個樣子。到底算哪一邊的問題可真不好說。
“不是摔死的啊!根本就是不相乾的兩回事。你沒有看過那個電影才會這樣想的吧。”
“女主角不是摔死的嗎?”
“是被仇人的女兒刺殺的……我從頭開始說,是有一個壞蛋殺了女主的父親,女主長大後就親手殺了他。結果這個壞蛋的女兒明明沒有得到什麼父愛,還是堅決要給壞蛋報仇,就在最後趁著女主失魂落魄的時候把她刺殺了。女主的名字叫雪姬,所以被刺後也是死在雪裡,和摔死之類的沒有關係,這個大概是講冤冤相報……”
說到自己喜歡的電影,他不免有些興奮,可是話剛說到一半,在目睹院長的表情後,他的聲音卻慢慢地停了下來。
“怎麼……了?”
院長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她的眼睛已經睜開了,靜靜地望著窗外的落日,臉上是一副既像頓悟,又像絕望的表情。就連按眼睛的紗布從手中掉落時,她竟然也毫無知覺。
“雪姬。”她低聲說。一道血痕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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