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那頭寂然無聲。他又問了一次,石頎才說:"她……她不太好。腫瘤又惡化了……她,她睡著的時候一直在叫痛……"
哽咽已經讓她沒法再說下去。羅彬瀚拿起手機,快步去門邊打開了燈,又看了眼時間——原來這會兒已經快午夜了。"醫生怎麼說?"
"要看明天……明天的手術效果……他們說有另一個專家願意做……"
"我現在就過去。"羅彬瀚說,"你今晚一直在醫院嗎?我估計得要一兩個小時,快到的時候再打給你。"
"不,你彆來了。現在時間太晚了……我隻是想和你說說話。"她停了一會兒,然後說,"你的聲音好啞。"
"吃那些抗生素吃的,等下多喝點水就行了——我明天會過去的。手術幾點開始?"
"你真的不用來,醫生說這種新型手術成功率比以前的高。"
"我到之前給你打電話。"羅彬瀚說,"我早上就過去,如果你和你弟弟走不開就把鑰匙給我,我先開車去你家拿你的手機。這樣你就不用自己跑一趟,後頭要做什麼都方便點。"
"你的工作不影響嗎?"
"我都已經混了兩星期病假了。他們還能怎麼樣?扣我的全勤獎?"
石頎低低地笑了一聲。"手術要很久……你明天可以晚點再來。也不用帶東西來。我估計她不會醒著的。"
"我知道了。"羅彬瀚說,"你今晚得休息了,石頎,否則明天你會受不了的。"
"嗯。我就睡了。"
"晚安。"
"晚安。"
羅彬瀚放下手機,盯著空蕩蕩的水泥地板看了一會兒。"李理,"他遲疑地說,"我……"
"倘若我反對您的打算,"李理說,"您根本就不會發現有這樣一個電話打進來。"
"我們還有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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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天的預留是為了讓施工團隊完成偽裝作業,不是給您斷絕社交關係用的。我可以向您保證,我真心實意支持您這樣做。"
"你還怪有人情味的。"
"這向來是我的決策偏好。"李理說,"有些人喜歡相信縱身一躍的力量,認為隻消敢於下注和拋棄負擔,就能憑藉奮勇度過難關。可若以我的看法,人通常在對自己信心不足時更聰明一些。"
"這是在點我呢?"
"我不過希望明天的行程會給您增加一些腳踏實地的考量。"
"我懷疑你又在翻舊帳了。"羅彬瀚說,可李理並不承認,他也隻得置之一笑,離開工房去找個能簡單打理自己的地方。他先把自己弄得像樣了些,然後在天亮前悄悄回了趟家。米菲早已被他轉移走了。家裡隻有俞曉絨和菲娜,正挨在同一個枕頭上睡覺。當羅彬瀚站在床邊看著她們時,俞曉絨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差點從床邊滾下來。
"你簡直像個鬼一樣。"她說,"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才。"羅彬瀚說,"你要是困就接著睡吧。我回來拿幾件換洗衣服,馬上還得再出門。"
他進浴室好好洗了個澡,又仔細照了把鏡子,徹底理解了俞曉絨對他的評語。他儘量讓自己看起來整齊,但實在沒法徹底掩飾過去。當他最終在醫院裡和石頎碰上麵時,她既睏倦又憔悴,眼睛也已經腫了,可還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你這一場病不輕。"她說著,手在他臉上輕輕碰了一下,"至少掉了十幾斤。"
"小病而已。就是折騰得人沒什麼胃口。"
"你臉頰上的骨頭都要突出來了。"
"也挺好,據說顴骨高的人能當官呢。"
石頎輕輕地笑了兩聲。羅彬瀚問她拿家門鑰匙,她隻是搖搖頭:"我弟弟已經去了……手術至少要四個小時,他往返來得及的。"
"你姨母呢?她怎麼沒來?"
"她上星期回老家去了……我外公在地裡跌了一跤,她實在回不來。"
"那我先去買點吃的。我估計你們姐弟倆都沒吃早飯。"
"我不餓……你陪我說說話吧。"
羅彬瀚還是去外頭買了幾個麵包,還有礦泉水和提神飲料,再同石頎一起去等候室裡說話。他們先聊了聊這次手術的事,石頎把她了解的關於手術的信息都告訴了他。她看上去已比昨天電話裡鎮靜了許多,還努力想表現出樂觀的調子來,隻說這次手術對後續的治療很關鍵。羅彬瀚也沒再追問,隻拉著她坐下來,繞開一切關於疾病或災難的話題,隻說些近來工作裡最無關緊要的事。
"你能想像嗎?"他說,"那死丫頭背後這樣叫我。"
石頎隻是悶悶地笑一笑,然後問:"你公司裡的事都順利嗎?"
"就那樣。大環境過得去,還能有什麼不順利的呢?"
"總覺得你的病和壓力有關係。你是出差以後才生病的吧?這段時間很累嗎?"
"工作嘛
,總有特彆累的時候。"
"有什麼工作比健康更重要呢?"
羅彬瀚不再說下去。他聽石頎講那些病房裡看見的故事。健康就像是空氣一樣——她苦澀地微笑著說,擁有的人渾然不覺,也不會因此就認為自己幸福,可失去的人卻會不顧一切地想要它。在病房裡,有人會哭著求醫生不要終止治療,而家屬卻付不起永無止境的醫療費,隻能勸他為子女日後的生活打算;有的病人再也無法忍受化療的痛苦,在電話裡對孩子叫喊出"我知道我死了對大家都好",她的丈夫就趕緊拿過電話,說她隻是病糊塗了;不久前有個賣藥的人不知怎麼混了進來,向癌症患者的家屬推銷祖傳秘方,有個老護士反覆告誡他們那是個騙子,結果還是攔不住有人花錢買了。
"真是夠你受的了。"羅彬瀚說,"這裡找不出多少能叫人開心的事。"
"也有可笑可氣的事。前幾天有個人來醫院裡鬨,說他侄子的癌症是誤診,其實並沒有病。"
"他是怎麼知道的?"
"他說他找算命的算了一卦,說他侄子健康運勢很好,能活到一百歲。"
"這事最後怎麼解決的呢?"
石頎搖頭表示不知道。當時鬨得很凶,她不敢走到近處,隻在她媽媽的病房裡隔著門聽。那人最終是被醫院的後勤弄走了。
"你們以前也算過命。"羅彬瀚突然想起來說,"記得嗎?有段時間你們女生總是拿著個紙蘑菇似的東西搞占卜。"
石頎有點茫然,似乎並不知道他說的是哪段往事。羅彬瀚隻好儘量說得更詳細點。
"有段時間我瞧你們紮堆拿著那個東西,"他回憶道,"拿草稿紙折出來的。有四個角,每個角都能打開。你們會拿著這個東西到處問人,要彆人報數字,然後把它開開合合的,得出一個結果。我記得有一回你們玩這個笑得可瘋了,給老班逮個正著。"
石頎終於明白了他在說的事。她一下笑了:"你怎麼會管那個叫"紙蘑菇"?"
"那應該叫什麼?"
"那是"東南西北"啊,你小時候從來沒有玩過嗎?"
"真沒有。"
"有時候總覺得你也挺不合群的。"
"這是什麼話,"羅彬瀚說,"我不過碰巧錯過了這個。來嘛,現在幫我折一個看看?"
石頎笑著搖頭不肯,說那是小孩子的東西。可羅彬瀚並不想她總記掛手術室裡的情形。"來嘛,"他從包裡翻出記事本,略過他用來記憶編號的那些紙頁,撕了一頁空白的交給石頎,"教教我到底是怎麼弄的,再幫我算算這段時間運氣怎麼樣。"
她實在纏不過他,隻好把紙反覆折角,最後變出了羅彬瀚見過的那個四四方方的小玩意兒。然後她背過身,用筆在四個角外側依次寫下東、南、西、北,尖角裡側的八個麵也寫了字,羅彬瀚想越過她的肩膀瞧瞧她到底寫了什麼,她卻用手掌捂著不許看。
"你看了就是作弊了。"
"我先看看有哪些簽嘛。"
"有四個好的
,還有四個壞的。"
"我還以為你肯定會給我寫八個好的呢。"
石頎故意不理他,隻是放下筆,把四根手指插在尖角底下。"先說一個方向。"
"東北。"
"隻能是四個正方向。"
"那就東邊。"
"再說一個數字。"
"四十二吧。"
"那可有得數了呢。"石頎說。接著她就把那個小東西一開一合,嘴裡慢慢地數著。他們把額頭靠得很近,低頭注視著它忽而橫開,忽而豎分,寫在角內側的字跡也不斷閃現又消失。她故意動作得很快,可羅彬瀚其實已經看清了她預備好的八種命運:身體健康、事業順利、財運亨通、心想事成、苦儘甘來、有驚無險、化險為夷、小災避禍。
當她數完四十二下時,他還是假裝不知道池子裡根本沒有下下籤:"結果怎麼樣?"
石頎把東角露出來的字給他看。"心想事成。"羅彬瀚念道,"我最近運氣不錯嘛!"
"這個可做不得準的。"
"怎麼做不得準?"羅彬瀚說,"我才不信外頭那些算卦攤子上的呢。他們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瞧你這個再準也沒有了。來吧,我這滔天的福氣也分你一點。"
他把手擱在石頎額頭上,假裝要傳功給她。石頎剛打掉他的手,他又假裝要去看紙上寫的其他內容。她立刻把紙揉成一團,藏進了口袋裡。羅彬瀚跟她輕輕拉扯了兩回,她終於忍不住笑了,隨即又用手擋住眼睛。
"會好的。"羅彬瀚把紙巾遞給她,"事情會好起來的。我搞得定我的,你也搞得定你的。"
石頎一直默然無言。直到羅彬瀚要抽走她手裡揉皺的紙巾團時,她才突然抓住他的手。
"你要照顧好自己。"她說,"要小心身體。"
那一瞬間,羅彬瀚想到了李理,想到她昨夜說的話,還有她昔日那股成竹在胸的傲慢神氣。他開始隱隱明白昨晚那通電話為什麼能被自己聽見,但此時此刻他沒有任何辦法拒絕。無怪她這樣一個賽博幽靈能指揮彆人把放射性物質丟進奶茶裡,那可能和金錢都不相乾,隻因為她確實非常清楚怎樣擺布人。
"我一定會搞定的。"他承諾道,"運氣在我這邊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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