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想起了他掛袋裡的那張卡片。“這客人長什麼樣子?大概多少歲?”
“是個男的,沒露過臉。”
“他進來時還擋著臉?”
“他戴著頭盔!”
又是頭盔。羅彬瀚朝牆角的米菲瞄了一眼,這東西正縮在椅子底下,不知鼓搗些什麼。“你總對他的體型有點印象吧?”他無可奈何地問。
結果還是叫人失望。保安告訴他這名訪客個頭中等,體態中等,連穿著打扮都是中等。羅彬瀚真想掐住他的脖子,問問他對“中等”的定義究竟是什麼。他忍住了脾氣,告訴自己發火也沒用。這人並非成心要跟他作對,大多數不善觀察也不擔責任的人其實都這樣,在這點上俞慶殊都有好些個證人笑話能跟他講。
“你起碼看得出他是不是外國人吧?”他不抱太大希望地問,“他的膚色有什麼特彆嗎?”
出乎意料的是,保安一口咬定訪客是個國人,至少是個亞洲人。羅彬瀚問他怎麼知道的,他卻答不上來,隻說是看出來的。儘管這個人的膚色非常蒼白,也沒有露臉,他就是斷定對方不是“洋人”。羅彬瀚決定暫且相信他的說法。有時就是這樣,直覺形成的結論會搶在清楚的邏輯分析前麵。
這下他的推論又不成立了。他不記得劉玲給他的資料裡有沒有提起身高體重,可那位死亡護士是標準的日耳曼人長相;而科萊因,按他昔日的印象,長得頗具閃米特人種特征;他們都應該是最典型的“洋人體型”。
隻有一個人既認識赤拉濱,又能符合保安的描述。可是——他倒也不是完全深信不疑——周溫行已經死了。就在昨天。都還不到二十四個小時。除非那東西根本沒死,故意布置了這全部的線索,隻為玩一出大戲來消遣消遣他。等到他小心翼翼地潛上三樓時,周溫行就會和那個赤拉濱一起跳出來,向他證明這一個多月來的煞費苦心不過是在場笑話。
他蹲伏在黑暗裡,默不作聲地疑惑著。如今他又到了抉擇的關口,必須立刻想好是進是退。如果樓上等著他的是周溫行,闖進去當然是凶多吉少,可要是轉身逃跑呢?難道事情的本質就會改變?不,真相還是一樣殘酷,那就是他和李理已經一敗塗地。他們將會在月亮的問題上束手無措,隻能任憑命運處置。
必須得弄清楚答案,哪怕他會被這個赤拉濱抓住,也一定要探明周溫行的生死。他剛打定主意,就聽見外頭那位演講家說:“好了,我們也彆在這裡乾等。最好現在就選幾個人上去找帕闍尼耶。我記得中央休息室裡有蠟燭和熒光棒,上周我們給尼可過生日時肯定剩了些。有誰記得最後怎麼收拾的?是放到櫃子裡去了嗎?”
羅彬瀚又探身張望,發現外頭那群人竟然正在朝這棟建築的大門走。他們停在相距二十步左右的距離上,似乎正選舉代表去找那位樓內的管理者。已經不能再拖延了,這些人進來時可能會發現保安已經失蹤,繼而在整個大廳裡到處找人。他略作考慮便拽著保安的腿,將他一路拖到大廳最角落的位置,米菲也悄悄跟了過來。
“你在這兒待著彆吵。”他重新堵上保安的嘴巴,“我這就去找你們的老板談話。我的同夥會留在這裡看著你,所以等下要是有人進來,你最好也反應得聰明點,彆老想著給他們報信——想想看,有必要為一個你都不認識臉的老板拚命嗎?
他衝米菲揮一揮手,示意它也可以放兩句狠話炒炒氣氛。“我留在這兒?”米菲說,“你上去?”
“對。”
“這和你之前的計劃不符。”
“你不認識那東西的長相,我得親自去看。”
米菲的幾顆眼珠在體內微微轉動,像要觀察他是否在撒謊。“這有點危險,”它依然溫吞地說,“你能解決?”
“難講。”羅彬瀚說,“我儘量隻去偷看一眼,然後就溜回來。要是等下鬨起來了,你就自己躲好,找個機會逃出去。”
“如果什麼動靜都沒有呢?”
“過二十分鐘還沒動靜你就溜走。”羅彬瀚說,“你把你自己管好,等一個機會聯係我們那位幽靈朋友,然後把我們聽到的看到的都告訴她。”
米菲同意了他的計劃。“如果你回不來,”它補充說,“介意衝著樓下大喊幾聲嗎?我也很好奇上麵有什麼。”
羅彬瀚把它的一根管狀耳揪到保安的臉龐邊,示意它專心看好俘虜。門外已經開始指名點人,他不再猶豫,立刻起身走向深處有樓梯標識的房門。他穿越虛掩的門扉,直奔向上,一路如風驅電掃,渾然忘了身上的傷痛。經過二樓時他朝虛掩的門後窺了一眼,依稀看出樓梯間外是條寬敞的走廊。走廊兩側房間眾多,幾乎沒有實牆,多是靠玻璃和欄杆隔斷,有些小容器裡還在發光。
他估計那是某種熒光物質,可能是外頭那些人嘴裡的試劑之一,但和他追逐的目標沒什麼乾係。一眼過後他便轉上了通往三樓的台階。登階半途,他控製起自己的腳步,儘量減少發出的動靜。這麼做未必有實際意義,因為他的左腿又有點不受控地痙攣發顫了,而環境的黑暗又讓任何風吹草動都格外清晰。他豎著耳朵,隱隱聽見下方傳來些微騷亂,緊接著則是一聲悶響——來自上麵的方向,像有人用拳頭捶了一下牆壁。
那聲音離他並不遠,就在三樓虛掩的樓梯間門戶外,估計不到十米。羅彬瀚咬住刀柄,用左手撐著地,在樓梯上半匍匐地前進。他一邊慢慢地往上蹭,一邊傾聽門後那個人的動靜。幾個呼吸過去後,他忽然感到心裡一輕。
門後那個人絕不是周溫行。不管這人是誰,他都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他在走廊上來回踱步,穿著硬底鞋的腳在地板上碾得嘎吱作響;時而咬牙切齒,時而猛喘粗氣,時而又拿拳頭或膝蓋撞得牆壁砰砰發顫。他似乎一點也沒發覺有人入侵,隻顧為了某件事發怒或發煩,羅彬瀚則趁機爬上了樓梯,躲在門後竊聽動靜,心底隻盼這人能張嘴說句話。哪怕是說上一句粗口也好,至少他能知道這人的母語是什麼。
可這個人偏偏不說話,隻是一個勁在門後踅步,仿佛等著誰過來找他。羅彬瀚剛把刀拿到手裡,就聽見樓下已經傳來好幾個人彼此說話的聲音。他把腦袋探出欄杆,竟然看見底樓有細長的綠光來回晃蕩。看來他們找到了熒光棒。
“快點。”那個在底樓拿著熒光棒的家夥喊道,“彆磨蹭了!我們隻不過去樓上看看,又不是要去底下!”
門後徘徊的人停住了,顯然也聽見了這個人的喊叫。片刻寂靜之後,羅彬瀚聽見那吱吱嘎嘎的腳步聲朝自己走來,而樓下的人也正準備聚齊了上來。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彆無選擇。躲進二樓?沒那個時間了。就這樣直接衝下去?底下的人沒準會因為吃驚而忘了攔住他,讓他順利地逃走。可那樣他就算是白來了一趟。
腳步聲已經停在了門後。羅彬瀚先半蹲著往後退了一步,讓對方能順利把門推開,緊接著他猛躥出去,左肘狠擊來者的鼻梁,順勢撞進三樓走廊裡。當他把刀尖淺淺插進對手的胸骨上方,隨時準備念出引火之咒時,對方才發出第一聲憤怒的痛呼。有股巨力攥住他的左腕,同時還踢了他的右脛骨一腳。他眼前發黑,腦中全是恐怖的震顫,左手觸摸到了冰冷柔滑的濕霧。他想要不顧一切地念出咒語,卻聽見對方又驚又怒的喊叫:“什麼人!”
他停住了嘴唇的翕動。這是個他非常熟悉的聲音。不但音色熟悉,連說話腔調都很熟悉。他不由鬆開了對此人的鉗製,茫然地往後退了一步。直到這時,他才在黑暗中看清出對方的長相。
“你怎麼會在這裡?”他說。於此同時剛挨了他一肘子的蔡績正暴跳如雷,滿臉不可置信。
“你怎麼會在這裡!”蔡績瞪著他低吼道,“誰放你進來的?”
羅彬瀚呆然地望著他。在這無比荒誕的一刻,他感到事情的發展即將徹底脫軌。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他試著再做點分析,首先,蔡績不是潛入進來的,也不是被抓來的,因為這家夥著實在走廊上晃蕩了一陣子,表現得相當鬆弛;其次,蔡績也不是李理派來的援兵,否則不會對他的出現感到驚訝。可是,這地方理應是赤拉濱的巢穴……
他身後的樓梯間裡已傳來錯雜紛亂的腳步聲,還有好幾個人在互相叫著小心台階,這陣響動一下子將蔡績驚醒過來。羅彬瀚瞧見他臉上的神情忽而由震驚變成了急切。他張開嘴似乎想說點什麼,卻被走廊深處傳來的金屬吱嘎聲打斷了。
羅彬瀚轉過頭,發現走廊儘頭是一扇沉重的鐵門。此時有個人剛搖搖晃晃地走到鐵門邊,努力想把栓鎖打開,可礙於周圍沒有光線,這人摸了好一會兒也沒拉對地方。最後他妥協了,從衣袋裡掏出一盒火柴,費勁地劃了幾遍,一朵火紅的焰花陡然躍出黑暗,把他的臉照得通明透亮。
“搞什麼?”羅彬瀚低聲說。他轉頭又瞧一眼蔡績,發現後者的臉已經僵住了。
拿火柴的人站在鐵門後張望起來,顯然也聽見了走廊裡的奇怪動靜。“蔡績?”
蔡績默不作聲。而樓梯間裡則傳來了演講家那富有磁性的呼喊:“帕闍尼耶!你已經出來了嗎?我們需要和你談談!”
鐵門後的人疑惑地擺擺腦袋,然後低頭拉開栓鎖,扶著牆壁一步步走了出來。羅彬瀚深吸了口氣,驀然甩開蔡績拉著他的手,三步並作兩步就蹦到那個人臉上。“我從來都不知道你還有個名字叫帕闍尼耶,”他劈頭蓋臉地問,“你他媽的在搞什麼?”
拿著火柴的周雨怔住了。他直盯著羅彬瀚不說話,蔡績在他們身後崩潰地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