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出發去蝸角市的旅程很平淡。隻能說平淡,還算不上是枯燥或無聊。李理雖說不見得有多相信他(理所當然,在他願意交代周雨的下落以前他們是絕不可能和好如初的),可至少表麵上一切如常。
她向羅彬瀚展示了他失蹤這段時間的工作成果:蝸角市的地圖已經被劃分成近千個細碎的小區域,按照優先度予以分級和填色。七成以上的地塊都是灰色的,集中在市中心、新城區和郊外的彆墅區,代表她已經基本排除了這些地方的嫌疑。這對她不難,因為常在這些地方活動的人都逃不掉監控和線上交易,明麵上的身份資料也必須夠清楚。就算馮芻星已經改頭換麵,讓任何政府部門都難以識彆他的新身份,要徹底躲過李理的懷疑卻很難,因為她會看的可不僅僅是身份證,而是在眨眼間把目標的整個人際關係網都掀個底掉。從一個人是什麼時候開始在網上交朋友,到他資料上的家人到底有沒有提起過他,任何細節都會變成她眼中的破綻。於是他們不但有一張精確到樓層的優先度地圖,還有一張上千人規模的嫌疑人名單。
羅彬瀚一邊按部就班地開車,一邊時不時瞥眼那張名單。上頭的名字也是按照優先級排序的,旁邊注著年齡性彆等信息。他簡直都想笑,因為這些人裡不但有男有女,有明顯不是本名的綽號,甚至還有七十六的老人和六歲的孩子。
“你認真的嗎,李理?”他不禁問,“六歲?你覺得他是吃了什麼返老還童藥嗎?而且還是一個小女孩?”
“這個六歲的孩子在三年前被父母宣布走失。根據人臉和胎記比對的結果,她現在正以另一個名字充當一對作坊主夫妻的女兒。”
“聽起來這隻是一樁普通的人口拐賣案,或者遺棄案。”
“也可能隻是有人借用了失蹤兒童信息平台上的照片。這是一種解決身份資料缺失問題的好方法。”
“這就是你的觀點嗎?”羅彬瀚懇切地問,“馮芻星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在將死的仇人眼前變成一個六歲小女孩?”
“我不對馮芻星或0206的選擇偏好做預設,先生。”
“我跟你打賭不是這個小孩。”
“給您一點額外信息:這個孩子的智力水平遠超同齡人。她正在網上自學天文學課程。”
“那又怎麼樣?她可能就是個普普通通的神童。”羅彬瀚說,“周雨也跳過級,還提前學了本科的醫學課程呢。而且我猜你的原型也不是個省油的燈。說真的,我對你們這群活神仙已經看習慣了。”
“我們還是需要進一步觀察她,直到能把她從名單上劃掉。”
她的確正不斷地劃掉人名。哪怕是在他們交談的時候,名單的順序也會時不時變換一次,那似乎是李理依據某種找到的新證據排除了某個嫌疑人,或者至少降低了優先度,於是她立刻更新名單,讓這個人的名字變灰,加上一道橫線,丟到名單的最末尾去。這種標示法不像是這些人脫離了調查組的羅網,倒像是什麼殺手組織在搞閻王點名。
羅彬瀚把名單拖到最後,瞄了眼灰名的數量,現在被排除的大概有五十人。“你為什麼不乾脆把這些人刪掉?”
“因為他們身上的問題並沒解決。我隻證明了他們不是馮芻星。我現在可以告訴您其中至少有兩人是逃犯,一個老人患有阿茲海默並遭到遺棄。至於您剛才問的那個孩子,她也許不是馮芻星,但她可能是另一樁案件的受害人。”
“你還準備解決這些?”
“是的。既然我們已經做了,先生,把所有人的秘密都看了個透,我們就應該把事情做到底。”
“可你打算怎麼做?替那小孩報警嗎?”
“我會綜合評估她的具體情況和本人意願後再做決定。不過如果證實她的智力確實高於常人,我會把她加入人才儲備計劃。這能保證她即便脫離養父母也會衣食無憂地繼續她的學業。”
“你還有這種長期計劃呢?”
“先生,曆史並不停止在抓住馮芻星的那一刻。既然我們做這一切是為了不讓事情變壞,那麼我們就要不斷麵對新的工作。”
羅彬瀚笑了:“你還要麵對新的工作。”
李理並沒有反駁。她終於不再否認他們在周雨死後注定會漸行漸遠的事實,而羅彬瀚則一邊開著車,一邊想著那些名單上的人。他們散落在前方那座近百萬人口的城市裡,或者無親無故,或者無名無姓,每個人都懷揣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有神秘或可悲的過去,也因此引來了天外之物的注視,要在他們中找到最危險的那個。
這難道不會是個最荒誕離奇的故事嗎?難道不值得把他們每個人都最仔細地觀摩一番,再用最公平而鄭重的態度記錄下來?可惜,這個故事即便存在也隻屬於李理,隻能由李理來完成。因為他自己的故事已經快走到儘頭了。他已經體驗了一個凡人生命裡能夠體驗的精髓部分——可能不夠完整,不過殘缺本身也是這體驗的一部分——他的人生已沒有更深邃的秘密可供發掘,已沒有更重要的問題需要解答。
“李理。”他說。
“先生?”
“我突然想起來一個童話。”他回憶著說,“大概是這麼說的:以前所有動物的壽命都隻有三十年。但狗、驢和猴子都覺得活著太辛苦了,要求上帝減少它們的壽命。隻有人覺得自己沒有活夠,於是上帝把其他動物多出來的壽命全給了人,於是三十歲前人活得很快樂,之後活得像驢和狗,最後則像光屁股的猴子。”
“我猜想您說的是《壽命》,這是個被收錄在《格林童話》裡的民間故事。”
“你最喜歡的童話是哪一個?”他突發奇想地問。
“我不能斷言說它一直是我最喜歡的,不過既然您問起,當下我最先想到的是安徒生所寫的《旅伴》。”
羅彬瀚對這個標題沒什麼印象。“那是講什麼的?”
“一個死人報恩的故事。有個虔誠、善良但貧窮的青年,父親死後就帶著微薄的家產外出流浪。途中他夜宿在教堂裡,見兩個惡棍正把一個欠了他們債的死人丟出去。他很同情這個死者,就把自己所有的遺產都交了出去,讓這個死人得以安葬。第二天早上當他再度出發時,忽然聽到後麵有個人叫住了他,要和他結伴同行,一起去外頭的廣大世界。青年發現這個旅伴非常聰明,幾乎無所不知,他們很快成為了朋友——”
“啊,”羅彬瀚說,“我想起來了。我讀過這個故事。後來他們跑到了一個陌生國家,看見國王有個特彆狠毒的漂亮女兒,會把所有通不過考驗的求婚者都殺了,把屍體掛在自家花園裡當裝飾。結果那窮小子色迷心竅,開始被要求乾各種各樣的離譜事。每次都是這個旅伴幫他過了關,最後還幫他乾掉了公主背後的魔法師,他就和公主結了婚,過上了好日子。他請那個萬能的旅伴跟他一起生活,這時對方才告訴他自己就是那個欠了債的死人,然後就永遠消失了——真是個方便的家夥!這其實是個挺宗教的故事,我都有點不明白你為什麼喜歡它。”
“如果您刨除掉一切宣揚宗教與道德的要素,先生,這本身是個很迷人的死者複活的故事。一個生前負債累累的落魄者在死後竟變得無所不知,您不認為這點耐人尋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