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微微一怔。
蘇步青解釋道:“在偽燕的殺手衝入衙門之前,我心裡始終有個念頭盤旋不去。”
陸沉道:“請大人示下。”
蘇步青抬眼望著街道旁鱗次櫛比的商鋪和那些躲避道旁的行人,緩緩道:“隱藏在泰興府的偽燕細作落網後,張溪隨即暴露身份。起初他的口風很嚴實,直到我讓人將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剮下來,到一百零九刀時他終於扛不住,供出了廣陵陸家。”
陸沉在初見時便聽他說起過這件事,然而此刻聽來另有深意。
果不其然,蘇步青繼續說道:“隻不過他的招認有些意思,先說淮州境內還有一名頗有影響力的內奸,臨死之前又吐露廣陵陸家這四個字。”
陸沉目光微凝,神色漸漸肅然。
他還記得當初蘇步青說的是,淮州境內還有一名身份不低於張溪的內奸,陸家則是負責居中聯絡。
如果按照蘇步青此時的說法,豈不是說陸通就是那個內奸
這一刻陸沉的笑容略顯勉強,道:“蘇大人,這肯定是張溪故意陷害家父的說辭。”
蘇步青不與爭辯,微笑道:“姑且當他說的是真話,接下來的所有事情也能找到合理的解釋。張溪暴露後,令尊擔心他無法保守秘密,便聯合我麾下的顧勇以及其他偽燕細作,故意賣出這個破綻。陸家有嫌疑,卻又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最後再成功洗白,豈不是一勞永逸的法子”
陸沉心念電轉,雖說蘇步青先前展現出對他的信任,但眼下的這番推測卻給他帶來不小的壓力。
他鎮定心神,不慌不忙地說道:“大人說的沒錯,確實有這種可能。”
蘇步青並不意外他如此冷靜,這段時間陸沉的表現足以證明他比同齡人更成熟。
他淡然地說道:“當然,偽燕細作矢誌不移地想要殺死你,基本能夠洗清令尊身上的嫌疑。都說虎毒不食子,令尊又素來疼愛你這個獨子,總不至於拿你的小命來賭這一場。故此,你倒也不必過分擔心,這件事應該沒有後顧之憂。”
陸沉知道對方這番話留有餘地,但是能夠讓這位間諜頭子暫時放下疑心,哪怕隻是明麵上的表態,對於陸家而言大抵也能鬆口氣。
閒聊之間,眾人來到一條長街的中段,前方便是小有名氣的畫月樓。
大街上行人寥寥,滿目肅殺之氣,樓內的戰鬥也已接近尾聲。
“砰!”
一道人影從二樓橫飛出來,摔落在地麵上,蕩起一片灰塵。
又有一人持刀躍下,本來想要擒住對方作為活口,然而摔下的那人單手撐地而起,另一隻手亮出一柄匕首,捅向對方的心口。
刀光一閃,摔落的人嘴角溢出血跡當場斃命。
陸沉此時才看清死者一身酒樓夥計裝扮。
旁邊勒馬靜觀的蘇步青淡淡道:“有何感想”
陸沉默然片刻,眼前的生死搏殺讓他心有所觸,他用略顯低沉的語調說道:“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蘇步青點了點頭,微眯著雙眼道:“樓內留下的大多是不重要的邊緣角色,真正在偽燕察事廳內具備一定職權的細作昨夜便已離開。當然,我的人已經盯住他們,眼下應該頗有收獲。即便是這些邊緣角色,我們仍舊不可大意對待,因為兩邊早已是仇深似海。”
陸沉漸漸領悟到對方的用意。
從剛見麵的親切態度,到方才那番和顏悅色的敲打,再到現在帶他來畫月樓看兩邊的廝殺,蘇步青顯然是要告訴他,齊燕之間的爭鬥並非花間做戲,而是隨時都可能見血的以命相搏。
蘇步青並不在意他的沉默,緩緩問道:“你現在已經見識過偽燕細作的心狠手辣,也應清楚鬥爭的殘酷性,不知有沒有膽量進入織經司,助我掃清淮州境內的魑魅魍魎”
謎底終於揭開。
對於普通人而言,像蘇步青這等身份的人主動招攬,又是地位超然人人畏懼的織經司,或許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但是陸沉不能,至少現在不能輕易接受——非他拿腔作勢或是故作清高,而是他心中還有很多疑惑,在見到陸通之前他不能做出決定。
一念及此,陸沉微微垂首,鄭重地說道:“大人厚愛,晚輩受寵若驚。隻是茲事體大,晚輩需要請示家父的意見。”
蘇步青似乎早就料到會是這個回答,他靜靜地望著陸沉的眉眼,微笑不語。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後方傳來,隨即一騎來到蘇步青身旁,騎士恭敬地拱手道:“稟大人,已在城內擒獲十三名偽燕細作,另外顧勇及其親信被圍,現於東城一處民宅內負隅頑抗。遵照大人之令,內衛暫時沒有對其動手。”
蘇步青頷首,然後對陸沉說道:“隨我去看看,順便送他一程。”
雖然他的語氣很平靜,陸沉卻聽出幾分哀戚之意。
悶雷聲自天邊滾滾而來,穿透頭頂陰沉的天幕,宛如連綿不斷的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