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壽公主搖搖晃晃站起身來,紅著眼圈顫聲說:“你不肯送,我自己走回長安去。”
十三郎想要上前攙扶,被韋訓按住了。
此事當真棘手。按理說,皇帝愛女起死回生,得回宮中,自然皆大歡喜。但她生前死後疑竇叢生,又讓人覺得這並非一起意外。種種事實已經如實告知,公主心中有數,韋訓自然也沒有理由攔她。
外袍已經沾染墓土,公主隻穿著貼身的齊胸襦裙便上路了。
俗話說處處有路透長安,方向倒是不難尋找,出了翠微寺山門沒走多久便是通往城裡的官道。隻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不帶侍衛奴婢獨自外出,自是茫然失措,而腳上鑲金嵌玉的翹頭絲履是禮服配套的壽鞋,並不合腳,走了不到三裡路就疼痛難耐,一瘸一拐。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儘長安花。三十裡路,騎在她心愛的玉蹄烏騅馬背上轉瞬就到;若是坐著香車,慢慢欣賞路上繁花,也是十分愜意。然而靠自己的雙腿走起來,卻那麼遠,那麼長。
疼痛還算不得什麼,迷霧中隱藏的真相才更讓她鬱結。為何阿耶這般對她?她的死那麼奇詭,他為何不追究真凶,隻是厚葬了之?還有那張鎮魂的魌頭……公主驚恐莫名,不敢細想,抹了抹淚,強迫自己低頭趕路。
韋訓和十三郎遠遠跟著,見她坐在路邊把鞋脫了,隻穿著羅襪繼續行走。路人見這美貌少女失魂落魄赤足趕路,無不驚奇側目。
十三郎小聲嘀咕:“這公主倒挺倔。”
韋訓沒有吱聲。
十三郎又問:“這一趟還是沒找到那物事,師兄你要怎麼辦?”
韋訓歎了口氣,下頜一抬,指了指前麵的少女:“還能怎麼辦,運氣好領賞,運氣不好等死唄。”
十三郎黯然神傷,垂下頭說:“也未必就死。”
“現在去投奔老二他們還來得及,七郎那夥也行,跟著我沒有前途的。”
孩子搖了搖頭:“起碼大師兄不打人。”他頓了頓,又自言自語道:“大師兄是為了趕著救人,才錯過找東西,這是行善積德的大好事,按理說不該金盆洗手。”
韋訓並不讚同,搖搖頭道:“花言巧語。”
十三郎問:“既不為錢財,人也救活了,那你還跟著乾什麼?”
韋訓歎道:“哎,好奇心害死貓,你知道我放不下這種怪事,如果不追個水落石出,就心癢難搔。”
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兩個人一路尾隨萬壽公主,來到了長安城外西南的安化門前。一群群將要進城的人,正在城門前排隊等待核驗身份。趕考的舉子、遊曆的士人、挑擔的販夫、遊方僧道、奴婢雜役等等數不勝數。拉著貨車的牛馬和胡商的駱駝擠做一團,發出陣陣牲畜臭味。
十三郎突然想起一件要事:“公主她有公驗嗎?”
韋訓想了想說:“起碼身上沒帶。”
孩子斜了韋訓一眼,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
他這位大師兄向來對男女之事不開竅,把公主帶回翠微寺救治,或抱或摟,掐穴捋脈,韋訓既不避諱也不害羞,磊落坦蕩,隻當她是件物事。明明她長得挺美……
此時站在人群中的萬壽公主手足無措。往日她出入城門,侍衛們早已驅趕閒雜人等,淨街清道以待,她在婢女、內侍簇擁下騎著馬長驅直入,根本不用停下。
門吏一一勘驗每個人攜帶的公驗過所,當輪到萬壽公主時,他立刻起了疑,盯著她上下查看。
這少女素麵朝天不著粉黛,杏眼桃腮,甚是明媚可愛。但是雲鬢散亂,沒有穿鞋,一雙羅襪沾滿泥巴,身上的衣料倒看得出極好,隻是既不合體,又布滿塵土褶皺。
是逃奴?還是拐子拐帶的良家少女?
門吏當下請她出列,單獨盤問:“這位小娘子從何處來?姓甚名誰?為何孤身一人?”
萬壽公主磕磕絆絆答道:“我是、是宮裡人,名叫珠兒。”
“可有公驗在身?”
“不小心丟了……”
“是宮裡人,祖籍何地,何時入宮?在哪位貴人身邊服侍?跟誰出的城?又怎麼一個人回來?”
萬壽公主本來編了一套謊言,然而她長居深宮不諳世事,安化門的門吏當了多少年的差,一雙眼睛都練成精了,一眼就看出這少女破綻重重,三言兩句就把她逼到左支右絀。
見她答不上來,便以為是哪家顯貴的美貌逃奴,門吏冷笑一聲,揚聲叫來幾名金吾衛,請他們把這女子收監,帶去縣衙受審。
公主本想低頭服軟,等進了縣衙,想辦法麵見京兆尹再作打算。哪知幾個穿圓領袍服的大漢伸臂就抓她身體,夏季衣衫的料子輕薄柔軟,儘顯玲瓏曲線,一隻毛手在她胸脯上捏了一捏,那人還嘻皮涎臉地說:“小娘子身上真香啊!”
萬壽公主自出娘胎,一聲重話都沒聽過,哪裡受的這等上下其手的侮辱,登時氣得渾身發抖,失聲叫嚷:
“莫要碰我!你們可知我是誰!”
“是誰?你倒是說呀?”
“我是公主的人!不許碰我!”
門吏與金吾衛相視無言,各自念頭飛轉。誰都不想惹事,但誰也不敢放任這無名女子在城門口胡言亂語,一名金吾衛上去就捂住她的嘴,橫著拖倒在地。
公主拚命掙紮,發髻徹底散了,又被重重踢了一腳,她就地便滾,想要逃離這幾人,誰知好巧不巧,滾到牲口紮堆的地方,沾染了一身馬糞牛屎。這下誰也不想碰她了。
此時圍觀者眾,韋訓看著時機恰好,走上前去,堆著笑不斷躬身施禮:“這是我主人家的小娘子,腦子不太好,今日家人不查被她逃出去,在這裡胡言亂語,攪擾各位軍爺勾當,還望海涵。”
接著湊近門吏,故作神秘地低聲說:“被人退婚,這才發了瘋。”
此時上至朝堂下到乞丐人人都梳發髻,散發披肩的不是戴罪之身,就是瘋癲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