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珠麵上發窘,斜著眼睛瞥十三郎,他也局促不安,將手裡防範禦敵的棍子放下了。
這個誤會鬨得有點大。
十三郎結結巴巴地解釋:“師兄、師兄他以為你是壞人……誰讓你一路鬼鬼祟祟的跟蹤九娘?問你為什麼跟著,你就是不說;嚇唬你,你又跟狗皮膏藥一樣不肯離開,怎麼看怎麼可疑,師兄隻能不眠不休地蹲守盯梢,以免你對九娘乾什麼壞事。”
楊行簡露出憤恨不休的神情,指著脖子上的瘀傷,大聲斥責道:“小和尚休得造口業,到底誰是壞人?!他可是數次欲將我置於死地而後快!”
十三郎歎息道:“大師兄真想殺你,你有一百個腦袋也都掉了,怎麼還能有命坐在這裡叨叨。他不過是看你並沒真正做出什麼壞事,才手下留情罷了。”
楊行簡氣得雙手發抖,義正詞嚴地罵道:“休得胡說,公主時常愁容滿麵,日日啼哭不休,當然是受製於人才會如此!你怎能指鹿為馬、顛倒黑白!”
十三郎被他這番高論罵得目瞪口呆,訥訥地說:“可是她吃到棗裡有蟲也能哭一場,不是我們故意欺負她啊。”
寶珠尷尬極了,咳嗽了兩聲掩飾,小聲說:“這裡確實有誤會,韋訓是我雇來的護衛,並非惡仆,主簿不要多慮。他雖然喜歡捉弄人,看起來也有點兒可疑……但對我沒有什麼……什麼惡劣行徑……”
她越說聲音越低,似乎有點理不直氣不壯,畢竟韋訓外表看起來確實相當可疑。一個落拓無籍的流民,臉上常掛著散漫而譏誚的笑容,無論對誰都不恭不順,動輒出言不遜。當時在翠微寺初見的時候,她也隻是因為無人可用才被迫請他護衛,一路上不止被他氣哭過一兩回了。
與劉茂、霍七郎等混跡底層的江湖人士不同,她與弘農楊氏出身的楊行簡這些高門貴族,都有深入骨髓的“惡奴以下克上”恐懼,這不僅是傳奇故事中經常出現的題材,天寶之亂後兵連禍結,禮崩樂壞,惡仆掌握把柄要挾主人、奪主財產、逼占其女,可說是時有耳聞。甚至連天子都有受製於掌軍內監的情況。
楊行簡見韋訓不恭,猜度他是欺主惡仆,並非想當然耳,更何況公主現在無依無靠,年少貌美,正是最可欺的對象。
“總而言之,這裡沒什麼威逼勒索行為,楊主簿不用擔心。”
寶珠出言澄清之後,楊行簡自然恭敬地點頭稱是,但心下卻暗自揣度:公主乃是長於深宮、未出閣的純真少女,那惡人武藝高強心狠手辣,必然使了種種陰險卑劣的手段折磨公主,讓她難以啟齒。本人不在,還留了個嘍囉眼線在此,公主必是畏懼他淫威,才不敢吐露真相。
他心想公主萬金之軀,何等尊貴,如今美玉明珠淪落惡仆之手,飽受恐嚇折磨,反而要頻頻看家奴的眼色,何其可憐!此間種種經曆不堪細說,她不願承認是理所當然。身為臣子,他自當假裝不知,小心嗬護,想儘辦法維護公主的清譽和體麵。
韶王無一時一刻不惦念這唯一的胞妹,可說是思之欲狂。公主現在能活著已經是奇跡,他就算粉身碎骨,赴湯蹈火,也要將她好好護送到幽州。想清楚重點,楊行簡不再多說,又是同情又是憐惜地望著她。
寶珠看楊行簡狼狽不堪,兼且傷痕累累,想必這些天被韋訓折騰慘了。雖然是出於誤會,但一個連驢都打不過的弱質文人,能咬緊牙關不肯吐露她的身份,想方設法、百折不撓地試圖“營救”她,算得上是忠誠頑強,也難怪深得兄長信任,派他一個人去長安打探。又是同情又是憐惜地望著他。
兩個人互相同情了半天,寶珠“啊”了一聲,突然想明白為什麼前些天韋訓一直作息反常,時常盯著彆處出神了。他誤以楊行簡為敵,摸不清底細,這人又窮追不舍纏著不走,除非辣手除之,還真沒什麼好辦法擺脫。
他隻是在盯梢跟蹤者,並非在看多寶塔嗎?
沉思之間,窗外又飄來衙役搜查嗬罵的聲音,聽著越來越近了。
楊行簡問:“臣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敢問公主怎麼從地宮中逃出來的?”
寶珠沉沉地歎了口氣:“那又是一段編成故事都沒人信的奇聞了,以後有空時再講給你聽。現在最緊迫的是,我沒有身份戶籍,吳致遠下令封城捉賊,如果查驗到此,皂隸必然對我盤問非難,該如何是好?”
楊行簡說:“公主不必擔心,臣正是為了此事而來的。”
說著掏出一份登記戶籍的手實,上麵詳細記錄著一戶人家男女老少六口人的姓名、年齡、身份的信息。
楊行簡指著其中一行“女芳歇十五歲小女”的字樣,說:“還請公主受屈,暫時扮成行簡的女兒。”
寶珠拿了手實細看,驚喜道:“你辦事確實妥帖。”想了想又問:“芳歇本人何在?確實是你的女兒嗎?”
楊行簡答道:“是臣的長女,前年患時疫沒了,因家中老母疼愛,念念不忘,一直沒去注銷戶籍。”
寶珠一愣,見楊行簡神色如常,心中納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