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成業焦黑的頭顱隻是出場了一瞬間,卻依然給寶珠帶來了巨大的衝擊,她此生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東西,被保朗一通恫嚇,又氣又怕,回到思過齋委屈地哭了一通,向婢女索要剪刀使用。
婢女看她眼睛哭得紅紅的,哪裡敢擅作主張,又去請示過主人,磨蹭了很久才給她一把剪線頭的交股小剪刀,開刃部分隻有半寸,連剪燭花都不堪大用,更彆提傷人傷己。
他們被架來縣衙內宅時,為避免暴露身份惹火燒身,楊行簡趁亂把她的弓箭丟到客棧柴草堆裡,如今當真是身無寸鐵。
拿到這玩具般的剪刀,寶珠歎了口氣,在一隻小碗中注滿清水,再將剪刀平放在碗上,開口處先是對準門,想了想還是掉了個頭,對準窗戶。又在水碗旁擺了一碟酥酪,一碟魚炙。擺放好後,合掌默念。
婢女瞧她沒有自戕的意思,才放下心,陪著說話:“小娘子這是作甚法術?”
寶珠說:“不是法術,是尋找走失狸奴的禱祝。”
婢女問:“娘子養著狸奴麼?”
寶珠恨恨地咬牙道:“是啊,我養了那麼大一隻狸奴,不聲不響地跑丟沒影了。”
婢女笑道:“狸奴性野,這原是常事,酥酪和魚炙就是誘引它回來的魚餌了?”
寶珠道:“那倒不是,一般這套剪刀尋貓法是放在戶外的,食物是供給附近野貓,請它們吃喝一番,如果在外麵見著我的狸奴,告訴他趕緊回家。你們又不許我出去,那就隻能擺在屋裡聊以慰藉罷了。”
屈指一算,韋訓失蹤前後不過才六天,可感覺上卻有數十天那麼長,如今她被牽連身陷囹圄,被關在思過齋裡恫嚇逼迫,無計可施,竟然翻出宮中招貓逗狗的遊戲來解悶,隻能說是可悲可笑了。
卸妝更衣,寶珠不許婢女們睡在她房中,這是最後的底線。要是睡夢之中臥榻之側都有人監視,那她真的受不了。更彆說她們有可能把自己的一舉一動報告給那個拿人頭嚇唬她的都虞候。
想到保朗,寶珠忍不住心下發抖,不知道是出於驚恐還是厭惡,她腦中根本無法忘掉他那種帶著評估貨物價值一般的探究眼神。她一直都是獵手,如今身處牢籠之中,變成任人宰割的獵物,其身份轉換甚至比她淪落江湖餐風咽露還要難以忍受。
熄滅蠟燭閉上眼睛,眼前全都是那顆皮焦肉爛的人頭;點上蠟燭,又無法安穩入睡。如此反複折騰多次,更聲已到子時。
更夫敲著梆子從街巷經過,又過了片刻,寶珠聽到閣樓下院牆外傳來一陣輕微響聲。思過齋在縣衙內宅東北角,緊貼圍牆,本來是縣令的書房,取其高爽安靜。既然是縣令內宅,朝外就沒有設置讓人窺視的窗戶,僅在二樓有個通風透氣的小窗。
那聲音爬上圍牆,期間有幾次踩空,又繼續向上攀爬,方向正對準寶珠臥房的這扇小窗。
狸奴腳步無聲,斷不會如此笨拙。寶珠惶惶不安,從床榻上悄悄爬下來,摸黑想找一件稱手的武器,摸來摸去竟然隻有韋訓留下那根棍子。她揣著木棍躲在窗戶邊,等爬牆之人推開窗扇,摸索著想要進來的時候,她用儘全力狠狠向下打了一棍。
那人抬胳膊擋了一下,寶珠覺得棍下有什麼東西斷裂的觸覺,心中一喜,結果翻窗那人還是鍥而不舍擠了進來,月色之下,隻見他頂著一個冒青茬發根的禿腦袋,身材也很矮。
寶珠捂著嘴嗚咽了一聲,丟下棍子去摸他被打的胳膊,那人害羞地縮了回去,悄聲說:“我沒事。”
寶珠連忙點燃蠟燭,十三郎站在窗下,帶著羞澀和為難的表情悄聲問:“九娘這裡有吃的麼?”
吳致遠不敢怠慢楊氏父女,一應供給都很周全,房間裡擺著金乳酥和見風消,寶珠端來給他,十三郎雙手並用往嘴裡猛塞,寶珠看他行動麻利,沒有受傷的跡象,心想自己難道打空了?
十三郎吃完點心,看見桌上剪刀水碗旁邊還擺著一碟酥酪,於是端起來一口咽了下去,他是胎裡素,僅留下魚炙沒動。
寶珠看他如此饑餓,很是憐惜。又打開門左右掃視,確定外麵沒人偷聽,兩人用最小的聲音對話。
“他們是不給你飯吃嗎?哎,我真不該叫你去蓮華寺點卯。”
十三郎總算得以吃飽,滿意地歎口氣,抹了抹嘴說:“也不獨我一個,蓮華寺斷糧了,有個大官說沒人坦白罪行,就不許出入,關著淨餓。”
寶珠說:“擼起袖子讓我看看你的胳膊,我聽著剛才好像打折了,你這孩子竟然一聲不吭。”
十三郎捂著袖口就是不給她看,小聲說:“我沒事,想是棍子折了。”
寶珠撿起木棍一看,當中果然豎著裂了一條大縫,她回想自己用馬鞭狠抽了韋訓的四師弟一記,對方竟然如同沒有知覺,吃了一驚:“你和你那個胖子師兄一樣刀槍不入嗎?”
十三郎摸了摸腦袋,謙虛地說:“當然遠不如四師兄,我和他雖然都修習外家橫練功夫,可我差他十幾年功力,也就扛得住九娘打兩下。”他頓了頓又說,“我半夜偷偷從寺裡翻牆出來去客棧找你,聽店主說你也被抓去縣衙,當真嚇死我了。你要是受刑挨了打,大師兄非拆了我一身骨頭。”
寶珠冷哼了一聲:“我倒是沒有忍饑挨打,可也好不到哪裡去,被人幽禁在這裡逼迫恐嚇。你師兄他……哎,他自己腳底抹油跑了,還想苛刻你一個小孩兒保護我嗎?”
十三郎眼神閃爍,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半天才鼓起勇氣問:“九娘……九娘依然覺得大師兄是無辜的嗎?”
寶珠沉思片刻,緩緩說:“被強搬到這裡來的時候,我發現他把首飾熔的金子都塞到褡褳裡了,連這個錢都沒帶,他又何必跟同夥分贓不成反手殺人?見錢眼開的人不會丟下任何一點利益。”
說到這裡,寶珠想到自己這幾日無故擔驚受怕,越想越慪,又賭氣說:“再說一寸大的珍珠我有十幾顆,沒鑲嵌首飾的平時不過拿來當彈子玩,有什麼好稀罕的!我不信韋訓這麼不識貨,為了偷一顆不知什麼成色的珠子把我丟下不管了。
劉茂、霍七郎、楊行簡、乃至下圭縣屬地官吏,黑白兩道形形色色一切人等都認定是韋訓犯罪,卻隻有寶珠願意相信他,十三郎眼圈漸漸紅了,他帶著哭腔說:“多寶塔上的珠子確實不是大師兄偷的,人也不是他殺的,他現在動不了。”
寶珠隻覺心臟猛地往下一墜,一直以來擔憂的事總算得到證實,頓時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
“他……他受傷了嗎?”
十三郎神情低落地說:“是生了病。大師兄天生有寒邪之症,一年半載就要發作一次,發病時痛入骨髓寸步難行,彆說登塔盜寶,連自身都難保。他當時覺得起病,本想殺了你那個跟蹤的下屬解除後患,可盯梢好多天也不見他主動犯你,終究不忍下死手。”
寶珠心道好險,幸虧楊行簡是自己人,又恭敬謹慎,若有半點不敬,隻怕已經無聲無息的丟了腦袋。
十三郎又說:“師兄試了他幾次,確實不會武功,料想我一個人也能對付,實在支撐不住,才獨自去了。誰想後來城裡爆出殺人盜珠的大案來,一下子就全亂套了。”
小沙彌隱瞞至今才說出實話,寶珠心中生氣,狠狠剜了他一眼:“你還在我麵前信誓旦旦賭咒發誓說不知道韋訓在哪兒,也不怕菩薩降雷劈你。”
十三郎急忙辯白:“我當時真不知道具體位置,大師兄總是自己找個角落悄悄藏起來。”
寶珠驚訝地問:“你既然知道他有隱疾,他都不告訴你藏身的地方嗎?”
十三郎苦笑道:“我們師兄弟之間的關係,與普通人家不太一樣。麵上和和氣氣,若是看誰稍有破綻,就會趁機插上一刀。霍七師兄臉上的傷疤你也看到了,那是二師兄乾的。大師兄知道我不會害他,但保不住其他仇家會辣手逼我說出藏身之地,所以不告訴我,也不告訴你。”
寶珠一下子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