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七郎看見美人攢眉蹙額,臉上徒自掛著淚痕,登時覺得心生愛憐,非常自然地走到她跟前盤腿坐下,溫柔款款地問:“怎麼哭成這樣?有什麼委屈隻管告訴霍七,你這樣哭法,我心都要碎了。”
楊行簡一聽,立刻沉下臉猛瞪韋訓,暗暗指著霍七,那意思是你怎麼找來這樣一個不男不女、口沒遮攔的幫手?
韋訓也頗有些後悔,怎麼沒把老七的破嘴撕爛了再帶進來,又想她到底怎麼能麵不改色把這些騷話輕易說出口的?現在要準備撈人,沒人保護寶珠,也隻能忍她一時,於是再次翻身出去踩點。
霍七郎不僅生得瀟灑帥氣,天生也有些見麵就能與人打成一片的本事,沒幾句便與寶珠攀談上了。寶珠知道她是韋訓的同門,又是他介紹來營救十三郎的盟友,便放下了上次見麵的戒備,憂心忡忡地問她:“十三郎真的能扛得住獄頭毒打嗎?”
霍七郎安慰她說:“小娘子不知道我們練武之人的底細,小光頭修的是師門般若懺內功,那修行本來就是熬筋練骨,彆看他小,要比我這大個頭能扛,不過是些皮肉之苦,傷不到他根本。等我和師兄救他出來,你給小光頭買些好吃的,他馬上就忘了皮疼。”
寶珠回想十三郎夜裡偷偷來思過齋,笨拙地爬牆進來安慰她,更覺得傷感,說:“你和韋訓都是飛簷走壁的好手,十三郎沒有那麼靈巧,不然自己也能跑了,不至於陷於這樣危難之中。你們那師父陳師古很是偏心,竟然不教他輕功。”
霍七郎笑道:“我們師門輕功心法叫做蜃樓步,是以玄炁先天功的內功為根基,除了師父他老人家,並沒人能淵博到同時修習不同內功,二者隻能選一。小光頭是很想學,但沒有內功根基,就算韋大願意教,他也學不到皮毛。”
她悄悄考慮了一下韋訓,心想以這人的天資,倘若能活的更久一些,未來或許能夠融彙貫通,達到陳師古登峰造極的境界,隻可惜武學殘酷,沒有什麼倘若如果,隻有能或者不能。
寶珠從她口裡聽了許多沒聽過的詞語,半懂不懂,心煩意亂,終不能完全相信。她此時隻想閒扯分憂,勉強笑著對楊行簡說:“阿耶,你聽多麼巧,他們師父也叫陳師古,每個字都一樣。‘師古’這名字含義極好,可念出來卻跟屍骸骨架的‘屍骨’一樣,實在不怎麼吉祥。”
楊行簡有些尷尬,柔和恭謹地說:“或許與我們所知那個陳師古不是一個人,那可是大曆年間的進士。”
大唐科考的進士科極難,俗話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五十多歲能夠考中進士也算年少有為,一年不過寥寥二十幾人,含金量極高,乃是天下最有才華的頂尖名士,其尊崇榮耀,鮮有其他事物可比擬,哪怕出身百年名門貴族,在才情橫溢的進士麵前也要矮上一頭。
楊行簡的意思是,能考上進士的舉子,絕不會是江湖草莽,更不會跟盜墓賊扯上關係。再說大曆年間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事,當時進士科出身的人,今天恐怕都早已作古入土了。
陳師古刻薄寡恩,他門下的徒弟之間情誼極淡,對師父也沒什麼敬意,當然不會把這種褒貶放在心上。霍七郎笑著對寶珠說:“要說吉祥福氣,小娘子這副相貌實在非常貴氣,簡直人中龍鳳,大吉大利。”
寶珠心有所感,歎了口氣說:“我以前運氣還挺好,最近這兩個月簡直一塌糊塗,跌入穀底,沒法更倒黴了。”
霍七郎逢迎討好地說:“跌入穀底,接著就隻能往上走了呀!你雙耳抱頭,垂珠豐隆,這是祖蔭極盛的貴相;額頭飽滿,福倉廩實,眼睛鼻子嘴巴都生得極好,哪怕現在有些許坎坷,今後也注定養尊處優的。”
聽她說得有些準頭,寶珠好奇地問:“你除了練武,難道還會相麵嗎?”
霍七郎說:“相麵術學得一般,摸骨術學得還不錯,你要想測一測運勢,我免費給你打一卦。請娘子伸手來我摸一摸。”
寶珠可不知道霍七郎“綺羅郎君”的外號來曆,哪裡曉得麵前這人乃是男女通吃的情場老手,她十分好奇民間相命術,又覺得霍七是個女子,心裡並不提防,猶猶豫豫抬起手腕,打算把手遞給她試一試。
霍七笑容滿麵正要去接,忽然脖子後麵一陣冷風,似有實質的殺氣拂過,她背後瞬間起了一層白毛汗,動作便停在半空中。
韋訓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揣著手站在霍七背後冷笑:“老七,我瞧你這顆腦袋生得也極好,脖子很長。”
他把“砍起來順手”這後半句昧下,霍七郎自然聽得懂,她咽了口唾沫,僵硬地收回手掌,尬笑著對寶珠說:“也用不著摸手,看看臉就知道貴不可言,嘿嘿,貴不可言!”接著又欠身往外坐了坐,與寶珠拉開距離。
韋訓狠狠剜了她一眼,走過去坐到寶珠榻下,占據了離她最近的位置,仰著頭對她說:“已經踩好點了,隻等時機成熟。早上你交代我辦的事,也已經辦好了。”說著從懷裡掏出一枚紙錢,和那張從保朗手裡偷梁換柱來的紙條並排放在一起。
寶珠湊過去看,隻見兩片紙的質地、顏色完全一致,仿佛是從同一張大紙上裁剪下來的一般。她驚訝地輕呼一聲:“從哪裡得來?!”
韋訓就把紙錢來曆,工匠們露宿的緣由,以及奇怪的葬禮等事一一道來。
聽完這些,往日曾見過的名家書法快速從腦海中掠過,寶珠茅塞頓開,叫道:“我知道紙條是誰寫的了!”
她興奮得兩頰紅漲,對楊行簡道:“假如是阿耶向張旭求字,有一種情形,必須要他寫楷書才行。比如,像是我死了……”
楊行簡聽她年紀小小說話晦氣,皺著眉頭想輕輕規勸上兩句,突然間明白了她的暗示,驚道:“墓誌!墓誌必用楷書啊!”
寶珠點頭道:“邀請名家撰寫墓誌乃是光耀門楣的慣例。墓誌是刻在石碑上的,因此好的碑匠必須是精通各家書法之人,心中有數,下筆如神,臨摹打稿才能完全還原名家墨寶的風骨。這種人雖然精通書法,能以假亂真,但身份卑微,用不上好的宣紙,日常也就用草紙麻紙打稿。”
楊行簡歎道:“怪不得草聖的書法寫在麻紙上,弄清楚緣由,也就不足為怪了。”
寶珠看了韋訓一眼,兩個人都同時想起曾經見過的一個人,寶珠遲疑地問:“拄拐的瘸子也能有飛簷走壁的輕功嗎?”
韋訓說:“江湖上也有個彆斷臂或瘸腿的同行,雖然身有殘疾,仍然能健步如飛,隻不過要登塔還欠了點。可能字是他寫的,進塔的另有其人。”心道那宿營地有上百個人,其中真有這等高手,潛形匿跡讓他都看不出來,還真是個深藏不露的家夥。
寶珠和韋楊兩人討論案情,霍七冷眼旁觀,見韋訓在這楊氏娘子麵前整個人神采飛揚,又有些輕手輕腳的小心翼翼,不僅坐姿身體趨向於她,每當她開口說話時,韋訓的眼神都在放光。
綺羅郎君經驗豐富目光如炬,心裡登時明白了什麼,禁不住興奮得心臟狂跳。
陳師古門下十三個徒弟,除了最後四五個入門晚的,其他人都比韋訓年紀大。
然而這個蒼白陰鬱的小孩兒師兄仿佛生下來就是為了習武的,無論是爆發、悟性或是定力都是絕頂,又堅毅自律,什麼招數到了他手裡練上幾天,便有旁人苦練一輩子都追趕不上的駕輕就熟。
少年武功能力壓群雄,又內外兼修沒有弱點,自然驕傲至極,多年來把這些年長的同門壓製得死死的,哪怕現在已經開宗立派的洞真子等人在他麵前也隻能規規矩矩低頭喊一聲大師兄。他有仇不過夜的桀驁脾氣,靜則潛蹤匿影,動則奔逸絕塵,打又打不過,逃也逃不掉,誰都不願招惹他。
尤其是韋訓最囂張逆反的十四五歲年紀,簡直神厭鬼憎,眾同門都暗暗盼他栽個大跟頭,好好挫一挫這混賬小子的銳氣。
隻是霍七郎萬沒有想到他栽的是這樣一種跟頭,畢竟韋訓一向沒在男女之事上開竅,在梁上什麼都見識過,卻什麼都不在乎。雖有幾個美貌同門,他隻當人是泥豬瓦狗,切磋較量時從來不憐香惜玉,一視同仁的心狠手黑,打起來根本不顧對方體麵。
現在這不可一世的家夥竟然一副患得患失心慌意亂的模樣,霍七郎隻想仰天狂笑,心想這一票哪怕一文錢不拿,也是大賺特賺。再細細一琢磨,覺得韋訓估計還沒明白自己陷在了什麼坑裡,連藏著掖著都不會,更覺得好笑至極,她恨不能立刻發個師門召集令,將所有同門全都喊來看這個猞猁犯蠢的稀罕熱鬨。
韋訓見霍七郎神色古怪,兩眼亂飄,坐著不肯走,便惡聲惡氣地催她:“來這兒打坐參禪了?叫你準備的東西都備好了?”
霍七郎嘴角勾起,意味深長地含笑說:“大師兄莫慌,這種事向來要從長計議,急是急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