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訓立刻從那些袒胸赤足衣著清涼的美貌飛天身上撤回視線,定了定神,隨口扯謊:“沒什麼,看看月亮的位置。”
莫非吳觀澄用畫聖的點睛技巧給那個六臂天魔女畫了眼睛嗎?可他又怎麼會將壁畫上的人認錯成寶珠的模樣?
兩人離開西北角的浮屠,走過長長一段回廊,去往東北方向,廊上全是壁畫,包括盂蘭盆法會上浮出水麵引起踩踏騷亂的題材《地獄變》。這一幅是前朝畫師作品,顏色較為淺淡,細節處剝落了不少,並非出自吳觀澄之手。
寶珠指著壁畫說:“不管在長安還是在洛陽,《地獄變》的中央區域一定是地藏菩薩,雖然題材很陰森,可是有菩薩坐鎮,就有希望在。而那幅水畫的中央卻是一具浮屍,假如吳觀澄是被害的,那凶手的心思十分惡毒,想讓他身處地獄永不得超生。”
說完,她喟然歎息,似乎心有餘悸。
韋訓知道她聯想起自己被活埋時壓在棺材上的經幡,戴在臉上的魌頭麵具。還未想出什麼合適的話來安慰,她已經靠過來。
“喂,我剛開了棺……”
寶珠沒有碰他的臟手,直接攬住肘彎,半個身子貼上來。
溫軟的觸感透衣而過,韋訓整個人僵住,兩人並行了一會兒,他感到腦中空茫茫的,想了想還是掙脫了:“這不行,倘若突然遭遇敵襲,我縱身迎敵,就把你拽倒拖行了。”
寶珠很是不悅地瞪了他一眼,稍微拉開了一點點距離,隻抓著他手腕。
“剛才躺在棺中的女子,身上有戴著首飾嗎?”她突然間問了一句。
韋訓回憶了片刻,說:“有不少頭飾和手鐲,她既然用得起陰沉木的棺材,肯定不缺首飾。”
寶珠悶悶不樂地嘀咕:“我的棺槨是帝王木金絲楠,可頭上現在什麼都沒有。”
韋訓一時有些疑惑,總覺得這個話題聊過了,可不記得什麼時候說過,又是怎麼結束的。
一路走到正北方的禪堂,又看到一具棺木,以及棺木旁邊吳觀澄突兀的《九相觀》壁畫,畫的是第五相膿爛,屍體肚破腸流,膿血四溢,簡直不堪入目。因為筆觸極為逼真,在昏暗處乍一看,仿佛真有那麼一具屍體倒斃在牆根。
寶珠仍是站在外麵廊下柱子後麵等著,韋訓將棺蓋打開,裡麵是一具高大魁梧的男性屍體,做武官打扮,幾乎已經白骨化了,如果按照九相圖描述,應該是第八相曝骨或是第九相枯骨,與牆壁上的膿爛相對不上。
韋訓聽到遠處傳來寶珠的嗬欠聲,揚聲建議她:“你乾脆回去睡覺,一座寺院裡停靈的棺材不會很多,我一夜開完了,明天告訴你結果。”
外麵廊下沒有回音,過了半晌,寶珠揉著臉從柱子後出來,固執地說:“不,還是儘早破案,吳觀澄死前明顯神智很不清醒了,我現在擔心吳桂兒的安危。”
她頓了頓,自言自語道:“牆上的壁畫既然和棺材中的屍體腐爛情況對不上,他為什麼非要畫在彆人停靈在蟾光寺的棺材旁邊呢?如你所說,既然停靈要付給寺院一大筆功德錢,這些人家非富即貴,應該跟孤兒出身的吳觀澄沒有什麼關係。”
韋訓查過屍體狀況,將弄亂的衣服和襆頭給原主掩上。
寶珠問:“你既然不信有鬼神,何必對屍體這麼客氣?雖然今天是盂蘭盆夜,他們活著都不敢來找你的麻煩,死後想必也沒有這個膽量。”
韋訓笑道:“死屍無知無覺,有什麼好跟它們客氣的,怕的是家屬來取時開棺驗屍,看見親人亂糟糟一團,心裡接受不了。”
寶珠低聲說:“真是歹竹出好筍,陳師古那種惡徒怎麼能教出你這樣的徒弟?”
韋訓合上棺蓋後,抓了一把棺材旁邊供奉的降真香葉搓了搓手,走到外麵回廊上倒換胸腔裡的汙濁氣息。如不用閉氣功夫,棺材裡麵頂人的屍臭還是很讓人惡心。
半晌,他說:“那也不是老陳教的。我從小跟著他乾這臟活,沒覺得有什麼了不起,損毀的屍體不計其數。後來有一天,我路過亂葬崗,看見有個女子在埋葬她夭折的幼兒。她很窮,買不起棺木,也雇不了人挖深穴,隻用一張破席裹著屍體,淺淺地埋了。
我當時想,這麼埋是不行的。過了七八天,又從那裡路過,發現果然不成,孩子的屍身叫野狗刨出來吃了大半,整個墓地亂七八糟。那個母親拿了一點點貢品來看望孩子,發現已經被糟蹋了,隻能收斂殘屍,抱在懷裡流淚。
我站在旁邊看著,意識到自己就是那條刨屍的野狗。從那時候起,我才隱約察覺盜墓這事不太對,起了罷手不乾的念頭,要不是為了尋找治病丹藥,早就金盆洗手了。”
說罷,韋訓察覺這話題有些哀傷,不想讓寶珠跟著傷感,笑道:“幸虧沒那麼早罷手,不然就把你坑了。”
十多年被迫與墓土屍體打交道,或許宿命中隻為了把她從地宮中救出來,那就值了。
韋訓這樣想著,看見寶珠站在廊下陰影中緘默不言,嬌美的臉龐上眸光閃閃,似乎是淚光,又似乎是彆的東西。
子時已至,萬籟俱寂,白茫茫的縹緲夜霧悄然降臨在古刹庭院中,皎潔明亮的月色為之晦暗不明。
隱隱約約之間,如同壁畫上那個飄逸嫵媚的六臂飛天,她眨了一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