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李元瑛驚愕道:“她說過這話?!”
霍七郎笑道:“絕無虛假,當時我們殘陽院整個師門都在場聽著。我當時還奇怪小小的姑娘怎麼有這般遠大誌向,現在知道她身份,就沒什麼疑問了。當公主的,總是得擁有幾個麵首才夠麵子。”
李元瑛緩緩閉上眼,再次陷入沉默,這次格外長久。
自去年秋天長安一彆,他與寶珠已有一年光陰沒見過了,儘管互通書信,可要防止窺探,以免泄露心跡,不能說什麼體己話。
他知道自目睹母親難產不幸離世後,妹妹就再不想出閣之事,向往出家入道,隻是沒想過她有這種念頭。是因為分彆太久她長大了,還是在這期間被誰帶壞了?
霍七郎坐在旁邊,一邊肆無忌憚欣賞他那因病而顯得易碎的憂鬱之美,一邊侃侃而談,言語間夾著幾分戲謔:“亂世為人,命如朝露,還是要放縱些才不枉來世上一趟。大王既然身體抱恙,無力兼顧,屬下可以易容成你,代替你探望景氏,安撫王妃,不另外收錢。”
李元瑛閉著眼睛一言不發,手伸到枕邊的玉匣裡,撫摸著鯉魚函的木鱗,反複勸解自己這無禮之人是寶珠派來的密使,她的師兄弟更是寶珠路上唯一的護衛,看在妹妹的份上,無論如何要忍她一時。
霍七郎說了一通騷話,看見他眉睫顫動,知道差不多把人惹到發作邊緣了,才適時收住話頭。
李元瑛從不照鏡子,也厭惡彆人窺視他的臉。而霍七卻以“實施易容術需細致觀察”為借口,時刻抓住機會,以目光侵擾這張難以複刻的容顏。
忽地,他問了一句:“你既然敢以真麵目行走世間,又何必起一個男名掩飾?”
霍七郎被問得一愣,隨即坦然一笑:“倒也不是掩飾,隻為混口飯吃罷了。我家本是軍戶,阿耶兄長們都戰死了,無人供養家裡老小,起這名字是為了從戎領薪餉。”
李元瑛聽過之後,便不再作聲。
秋雨淅淅瀝瀝,邊境漸入深秋,雖不到胡天八月即飛雪的地步,但絲絲陰冷涼意卻悄然滲入每一個角落,廊下執勤的宿衛們也在甲胄內換上了夾衣。
或許是因為這冷雨,今夜連屋頂上的烏鴉都離開了,除了連綿雨聲以外格外安靜。
霍七郎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忽聞咕咚一聲悶響。她瞬間驚醒,握刀翻身而起,屏息掃視周圍,並未見刺客身影。她隨即扯開錦帳,見李元瑛安然無恙,隻是床尾的銀熏爐倒了。
天氣轉涼,厲夫人唯恐韶王病中再受風寒,雪上加霜,在他臥榻上放置了爐具。為避免危險,爐火早已熄滅,隻留下瑞炭的餘溫取暖。因此傾倒之後沒有起火,隻是撒了一褥子爐灰。
想來是他輾轉反側之際,不小心將熏爐碰翻了。
霍七郎鬆了口氣,手放開刀柄,先將銀熏爐捧出去。錦衾鋪了許多層,她隻掀開最外麵一層兜住爐灰包成一團扔在彆處,待明日彆人來收拾。
至於李元瑛本人,暮山紫色的中衣上也沾了些炭灰,他怔怔地盯著熏爐原來的位置,似乎還沒有回過神過來。
霍七郎問:“大王需要換身衣裳嗎?”
他夢囈般道:“什麼?”
霍七郎歎了口氣,知道他夜裡昏昏沉沉,人經常是懵的。想到這衣裳明天即將淘汰換新,今夜暫且湊合一下算了,於是輕輕為他拍打拂去。
昏黃的燭光下,李元瑛的身影愈發顯得清臒,他就像是溪流上倒映的冰川,風骨雖仍保持巍峨冰雪之姿,卻隨著水流忽隱忽現,玉山將崩了。
霍七郎無意間碰到他冰冷的肌膚,感到心中一陣躁動。
她想起酒肆之中胡姬彈唱的曲子“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心裡不禁感慨:絕世容顏終難長久,寶珠雇自己快馬加鞭來幽州送信,趕在天下第一美人死前讓她遇見,這是老天賜下的機會。
倘若錯過了,讓他病死在自己了卻夙願之前,恐怕下半輩子會失眠的人就變成她霍七了。陪著他淨睡了十來夜,一直克製著沒有動手,就算麵對天下第一,這敬意也是足夠的了。
霍七郎的目光長久停留在這張充滿倦意的麵孔上,輕聲道:“我師父有個師兄弟,是相州的名醫。師伯曾說過一段話:勞力者酣睡,勞心者難眠。思慮過度的人缺乏體力活動,氣虛血熱,腦子已經很累了,身體卻還沒有消耗掉多餘的精力,所以會睡不著。”
李元瑛的神智逐漸凝聚回來,疲倦地道:“治療辦法是強迫勞心者出去勞作嗎?”
“外麵下著雨,未必要出去。”她低聲吐露了心跡,伸出手,輕輕撫摸這張覬覦已久的容顏。
寒意侵肌,她的手掌卻是火熱的。這異樣的眼神和行為已經明顯僭越了,李元瑛立刻驚醒,以手背擋開她的胳膊。
霍七郎隻是輕輕一笑,將橫刀抽出來放在床頭,回身把錦帳攏上。帷幄之中半明半暗,霍七郎散發著一種勢在必得的氣勢迫近過來,沉聲在他耳邊道:“屬下聽說,幽州一向有下克上的傳統……大王覺得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