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七郎來到西內宅時,院子裡的人忙得熱火朝天。
十幾名婦人正在廊下搗練:因為生絲紡織成的“縑”質地粗硬,需要經水浸泡、熬煮,再反複捶打舂搗,方能使纖維軟化,如此處理過的織物柔軟潔白,適合製成貼合肌膚的舒適衣料,這種織物被稱作“練”。
四個人圍著大銅盆,雙手持木杵舂搗浸濕的白練,軟化後的布料晾曬到半乾,再由兩名女子扯著長長的布料兩端拉平,另有一人持熨鬥,熨燙搗練產生的褶皺,待其完全乾燥,就可以卷成一匹一匹的熟絹衣料了。
這些女子有老有少,雖然是仆婦身份,但衣著不凡,人人梳著精致發髻,肩頭環繞美麗的披帛,與霍七見過街頭搗練的窮苦婦女,實在是兩種麵貌。
婦人們富貴體麵的衣著,與廊下晾曬的各種珍貴彩色綢緞交相輝映,叫人眼前一亮。霍七郎暗自猜測,大王的漂亮衣裳就是經由這些流程一件件精心製作出來的。
眾人本來有說有笑,見徐嬤嬤過來了,聲音便低了下去。徐氏是西院有頭臉的管家娘子,治下嚴苛,婦人們不敢在她麵前放肆打鬨,謹言慎行地低頭勞作。
徐嬤嬤督促說:“莫要把水潑出來,地板若浸了水,就要泡鼓了。”
霍七郎問:“布料怎麼都晾在廊下陰著?太陽這麼好,露天曬一會兒就乾了。”
徐嬤嬤冷淡地瞥了她一眼,抬下巴指向屋簷上那幾隻不懷好意的烏鴉,說:“喏,怕這些促狹家夥蓄意搗亂,王妃是愛潔之人,斷受不了被汙物糟蹋過的東西。”
霍七郎當即明白了,心道這些黑老鴰不管預兆是吉是凶,其行徑著實討人厭惡。
請她來搬運的重物是幾大麻袋澡豆,內宅所用之物皆由外宅統一采購,再分送到各院女眷手上,霍七郎心想這麼多澡豆,開店鋪囤積售賣都足夠了,可見這院子裡的女人們著實愛乾淨,消耗量堪稱驚人。
活計並不繁多,做完之後,霍七郎正琢磨用什麼借口能多在內宅逗留一會兒,徐嬤嬤從一隻熱氣騰騰的茶釜裡麵舀了一碗茶遞給她,指著院中一塊空地說:“有貴人要見你一麵,你站在那處等著奉茶。”
霍七郎不明所以,端著這隻近乎滿溢出來的茶碗,依她所言站在庭院之中。旁邊恰是熨燙白練用的爐子,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蹲在廊下扇風燒熨鬥。
她等徐嬤嬤走遠了,悄聲問霍七:“你做錯什麼事了?被罰在這裡立規矩?”
霍七郎疑惑地問:“立什麼規矩?”
小丫頭同情地道:“端著滾燙的碗站在日頭底下罰站挨曬,就是立規矩。你必定是做錯了事惹惱了嬤嬤,才會受罰。”
霍七郎一聽,不禁笑了出來,心想這王府裡連懲罰都怪可愛的,比之在大雪中紮個三天三夜的馬步可要強多了。她吹了吹碗裡的熱茶,輕抿一口,品著裡麵加了酥酪和蜜糖,煎得香氣撲鼻,心中暗想:日後若有機會常來此處立個規矩,倒是美事一樁。
於是一邊悠然飲茶,一邊跟那小丫頭聊天,笑道:“我確實做了不少壞事,不過並非在這西院所為,是在大王屋裡乾的。”
待崔令容帶著徐氏出來,站在庭院裡罰站的霍七郎已經跟搗練的婦人們混熟了,端著空碗,跟人聊得火熱。
徐氏神情尷尬,崔王妃輕語:“我早說過不要使這等手段,她是江湖人,跟我們內宅婦根本不是一路人,怎麼可能用這些可笑的花招降服呢?”
徐氏低聲道:“大王已經能外出去景氏那邊了,我們再不動作,恐怕……”
崔令容淡然道:“我已經等了他那麼久,又何必急於一時,耐心地打聽就是了。”
院中婦人們見崔王妃現身,當即停下手裡的活計,向她下拜行禮。崔令容款步走過回廊,一絲不苟地審視搗練工序,對眾人道:“勞作前後,務必要把手洗乾淨,我不許布料上麵沾染絲毫汙物。”
眾人皆低頭稱是。崔王妃又望了廊下霍七郎一眼,她會意上前,將碗放在台階上,瀟瀟灑灑向她叉手一拱,仰頭笑道:“霍七見過王妃。”
崔王妃未作應答,回身向室內走去,步伐不疾不徐。霍七郎遂跳上回廊跟著,見她背脊筆直,一舉一動端莊優雅,令人心怡悅目。霍七不禁暗想,王妃的情人是否跟著到了幽州?在這樣森嚴的府邸之中,他們又是怎樣相會的呢?
崔令容的居所一塵不染,乾淨得各處能映出人的影子,剛一進門,徐嬤嬤便囑咐道:“洗了手再進屋。”
霍七郎微微一愣,見門口擺著一隻顏色略顯陳舊的銀盆,旁邊的琉璃碗裡堆滿澡豆。她心想這夫妻兩人關係生疏冷淡,生活習慣倒是相似,每次靠近他三尺以內,李元瑛必然問:洗手了嗎?沐浴了嗎?她來韶王府任職才一個月,消耗掉的澡豆就超過了上半輩子的總和。
霍七郎無聲歎氣,低頭去撈水,卻看見盆底隱約有一圈騎馬打仗的武士紋樣。盆中頓時湧出一股濃豔血水,霍七呼吸為之一窒,幾乎想要拔刀,片刻後冷靜下來,發現眼前隻是一盆普普通通的清水。
盆底的番邦武士與中原漢人將士不同,身披鎖子甲,頭盔如寶塔,裝飾以鳥羽。這些細節她太熟悉了。
霍七郎回想起厲夫人的波斯金器。這些貴婦擁有諸多來自異國他鄉的珍寶,或許她們自身並不懂盆底這些頭戴鳥羽頭盔的武士意味著什麼,於是她強忍著厭惡,默默把手洗了,並未出聲問詢。
崔王妃端坐於榻上,命婢女搬來月牙凳,客氣地請霍七郎落座,先開口致歉:“我的乳母年邁糊塗了,明明是請人來幫忙,卻怠慢了你,這是我馭下無方所致,還望看在她年事已高,莫要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