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摩延輕聲說:“慣例是後門的人負責處理身後事,頭發、牙齒,年輕女屍有很多可以賣錢的途徑。”
寶珠默默地想:原來她不僅生前受獅虎剝削享用,死了以後,還會被貪婪的禿鷲和野狗所分食,由皮至骨,一絲不留。
寶珠再度望向房梁,思索桂花花神綠珠的選擇。黑暗中,她突兀地問了一句:“你也這麼想過嗎?”
同樣凝望著頭頂房梁的米摩延,瞬間便理解了室友的意圖,他緩緩說道:“每日每夜,時時刻刻。”
“為什麼沒有嘗試?”
米摩延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我害怕。佛經中說了,就算自儘逃離這裡,像我這樣的倀鬼也會墜入無間地獄,爬刀山劍樹,抱赤燒銅柱,受鑊湯煮身的苦刑。”
寶珠詫異地問:“你怎麼會是倀鬼?”
米摩延悲戚地道:“自我來到這裡,每一年的觀音奴皆由我親自傳授柘枝舞,每一次赴宴領死都由我為其梳妝打扮。明知她們將遭受什麼,卻依然為一無所知的觀音奴送行。為了苟活,我對她們犯下這些罪孽,難道不是倀鬼的作為?”
寶珠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無儘的愧疚與悔恨。這或許就是幸存者難以釋懷的內疚吧。
“你絕非倀鬼,更沒有犯罪,該死的另有其人。”寶珠抬起手用力握住他的肩膀,沉沉地道:“就算你曾有過一絲過錯,也是身不由己,我赦免你了。”
同樣身陷牢籠,同樣為奴為婢,可聽過她這番荒謬的話,米摩延卻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力量,仿佛她當真擁有將他拉出地獄的神奇偉力,眼眶中不禁泛出熱淚。
他哽咽著問:“我真的無罪嗎?”
寶珠堅定地回答:“想想聖卦出現的那一刻,你我是被菩薩選中的,是世上最純真無邪的觀音奴。”
晶瑩的淚水自眼角滑落,墜向耳邊,打濕了琉璃耳璫。是啊,在那個莊嚴神聖的時刻,他虔誠地祈禱,短暫地獲得了一生中最榮耀的身份。倘若世間真有地獄,那麼必有神佛存在。菩薩選中了他,他理應肩負使命。
室友靜靜地啜泣。就在玉壺命喪黃泉的這個夜晚,寶珠暗自做了一個決定。
士可殺不可辱。哪怕她最終的下場將落得與綠珠一樣,死前也要與這群滅絕人性的惡徒拚個玉石俱焚。
次日,岐王府那日複一日的宴會照常舉行。
劍器舞、胡旋舞、九功舞、獅子舞一曲接一曲上演,所有人皆陶然沉醉於歌舞酒色之中,樂而忘憂。
李昱攥著白玉杯,喝了一杯又一杯。他心中很不痛快,那毒婦竟然不知會一聲,就打殺了他最出色的領舞。想填補這種成色的美人,不知要等多久。
舞台上二十名侍衛身穿印有鱗甲的緊身衣,分成兩列,邁著雄健有力的舞步,模仿金戈鐵馬的戰場廝殺,樂師們奮力敲響大鼓,場麵氣勢磅礴。是《秦王破陣樂》。
丹鳥跪坐在他跟前,向來如雕塑般沉默的她,忽然發出一聲輕笑。
李昱醉醺醺地問:“鳥兒,你因何發笑?”
“我笑這些布衣家丁沐猴而冠,竟敢佯裝‘天可汗’的武士。”寶珠唇邊浮現出一抹若有若無的輕蔑笑意。
李昱不禁皺起眉頭。他知道這少女出身長安宮廷教坊,理應旁觀過供皇室欣賞的各種舞樂,眼光自當挑剔,非尋常可比。而太宗皇帝是所有李姓子孫心目中最崇敬的祖先,更是他們奉若神明的至高理想與精神寄托。
他含混不清地問:“那依你之見,這《破陣樂》應當如何……如何調整改動,方能配得上祖宗的赫赫功業?”
寶珠背脊挺直,侃侃而談:“遙想當年,太宗陛下以弱冠之齡,手持巨闕天弓、四羽大箭,率軍圍困洛陽王世充。而後又親率三千玄甲軍於虎牢關擊破竇建德,流血滿袖,灑而複戰。一戰擒雙王,威震天下,功蓋八方。太宗陛下親自設計了《秦王破陣樂舞圖》,舞者達數百之眾,穿甲持戟往來擊刺,戰陣排列瞬息萬變。陛下還讓最出色的武士持弓矢扮演自己,率玄甲軍出戰的雄姿……”
唐太宗的輝煌功業,對每個李氏子孫而言皆是耳熟能詳、銘記於心的,然而再度聽到讚頌祖先的語言,李昱仍感到熱血沸騰,心中湧起強烈的自豪與榮耀,仿佛那些震古爍今的戰績是他親手締造一般。
寶珠凝視著他自得其樂的恍惚神情,繼續說道:“大王體內流淌著太宗陛下的真龍血脈,這裡又恰是洛陽古戰場,大王何不借此良機,複原當年的《秦王破陣樂》呢?就算沒有數百人的規模,天可汗的霸業,豈是布衣舞者能表達出來的?”
李昱陷入沉思。因受皇權猜忌,岐王府一共隻有先皇所賜的十具鎧甲,均列入黃冊詳細記錄。十個披甲武士,頂多表演一場《小破陣樂》,與心中所期望的盛景相去甚遠。
寶珠已經猜到他所思所想,哄誘道:“不需真正的鐵甲,隻需紙甲、藤甲之類,命工匠塑出外觀,再塗上玄色即可。祥雲堂招待的賓客都是大王的死黨,不怕他們隨口亂說。就算傳了出去,隻是紙張、竹編一類兒童取樂的玩物而已,又有何妨?”
李昱豁然開朗,噴著酒氣笑道:“好主意,你……你真是隻聰明伶俐的小鳥啊。”他當即命令下人照此辦理,不得有誤。又叮囑了一聲:“莫讓那掃興的老嫗知道。”
今年的極樂之宴,應該增添些新的有趣節目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