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任後頸上汗毛豎起,忍著本能的恐懼,開口道:“大師兄,老四這裡還有最後一個門路。”
韋訓的精神支離破碎。離開曹宅之後,他似乎暈過去很久,時不時失去意識,不知不覺間流浪到此處。自幼常在亂葬崗學藝習武,對他而言,這是最熟悉的環境。恍惚之間聽到這句話,他緩緩抬起頭來,麵無表情,目光渙散。
邱任抬手護住胸腹,以防他突襲,謹慎地說:“不過……我那條線上已不是活人了,大師兄可能接受?”
許久許久之後,韋訓散亂的眼神漸漸聚集起來,他張了張口,輕輕地吐出一句:“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邱任微微一點頭:“那麼,依舊是殘陽院的老勾當,挖墳掘墓。”
寶珠感到自己再一次被活埋了。而這次,她是在全然清醒的狀態下。
河洛地區乾旱已久,刺目的陽光無遮無攔傾灑而下,她在烈日暴曬下被慢慢耗乾生機。裸露在外的皮膚灼痛難當,曬傷的滋味與燙傷極度相似,臉頰,胸膛,臂膀,每一寸皮膚仿佛都著了火。
寶珠感到自己置身於丹爐之中,被熊熊天火無情炙烤焚燒。她不停側過頭,將滾燙的臉頰貼在石磚上,試圖從中汲取一點可憐的涼意,以躲避陽光暴曬。然而,片刻後另一邊臉便會感到劇痛。緊接著,致命的饑渴悄無聲息襲來,一點點啃噬著她的意誌與體力。
一天後,乾渴的煎熬開始超越其他一切痛苦。
身體的水分在迅速流失,寶珠口乾舌燥,喉嚨裡仿佛被人放了一把火。她不禁想到米摩延經常一整天不敢喝水,如今他終於解脫了,換成她來承受這度日如年的煎熬。
李昱的眼神加劇了痛苦。他坐在寶廈中,用那雙惡毒的眼睛欣賞她的慘狀,仿佛那是一隻被釘在牆上垂死掙紮的蝴蝶。兩道目光如同淬毒的小刀,將她的皮膚一片片從身體上活活剝下。
兩日之後,寶珠心中湧出強烈的悔意。她後悔沒有提前自儘,應該像綠珠墜樓那樣,果斷結束生命,從而避免這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淩辱折磨。
她想呼救,想求饒,想速死,想嚎啕大哭,然而極度乾渴讓她的眼眶和喉嚨一樣枯澀,沒有絲毫淚意,成為一片乾涸的沙漠。她幻想兄長帶兵來將岐王府夷為平地,可理智卻知道那是癡人說夢。
到了第三天,寶珠開始一陣陣地產生幻覺,時而昏睡,時而驚醒。許多次,她恍惚看到韋訓翻牆而來,向著她張開有力的手臂。然而短暫的狂喜過後,卻發現那隻是一片飛鳥掠過留下的殘影,或是風吹動樹叢產生的影子。希望一次又一次破滅。
寶珠預感自己將在光天化日之下,發生和棺木中的死人一樣的腐爛變化。靈魂在恐懼中顫抖,大蟾光寺中,吳觀澄筆下逼真的壁畫逐一浮現在眼前。
第一新死、第二肪脹、第三青瘀、第四血塗、第五膿爛、第六蟲食、第七剝裂、第八曝骨、第九枯骨。九種不淨之觀,她會活著一一體驗。
深夜時分,她側過頭,依稀看到幾雙血淋淋的赤足圍繞在身邊。是往屆觀音奴的冤魂。她們沉默地凝視著她,漆黑的眼眶血淚橫流。寶珠向來怕黑怕鬼,理應感到萬分驚恐,然而這奄奄一息的絕望時刻,她心底卻深深渴望立刻加入她們的行列。
寶珠的心間原本住著許多人,她曾滿心盼望著他們來救她,或是趕緊結束她的生命。日子一天接一天過去,那些人的身影漸漸模糊,人數也在悄然減少。最終,隻留下一個影子。
垂死之時意識模糊,寶珠再想不起任何人,隻是朝著天空,不停呼喊著此人的名字:“娘!娘!娘!”
不知何時,滾滾流雲悄然遮蔽了烈日,刺眼陽光黯淡下來。層層疊疊的雲層之間,幽微光芒開始緩緩流動,一個聖潔朦朧的影像逐漸凝聚成型,以悲憫溫柔的目光俯瞰向她。
母親來接她了。寶珠疲憊地想,終於結束了,她已徹底燃儘。
同一時刻,大蟾光寺中,新任主持觀潮正端坐在禪房之中,全神貫注地計算賑濟災民的糧食賬簿。
小沙彌妙證匆匆跑了進來,朝他呼喊:“主持!主持!快出來瞧,洛陽上方有異樣天象!”
觀潮麵露詫異之色,立刻起身,疾步來到禪房外,朝洛陽城方向舉目眺望。但見城池上空濃雲如墨,翻湧不息。而雲層氤氳之中,奇異的光芒絢麗奪目,流光溢彩,使人心動神馳,油然而生崇敬之情。
觀潮連忙雙手合十,虔誠禮敬,心想:那是佛光嗎?如是因,如是緣,如是果,如是報,如是本末究竟。此般景象,莫非是因果循環的昭示?願善惡報應,禍福相承,身自當之,無誰代者。
此時,於大蟾光寺外排隊等待施粥的災民也同時目睹了這般奇異的天象,紛紛跪下頂禮膜拜,感恩佛菩薩布施救命之恩。“下雨吧!快下雨吧!天已旱得太久了!”成千上萬人在心中祈禱,願力擰成一股無形力量,衝向天際。
瀕死的幻覺中,寶珠感到雲中發光的朦朧影子俯身下來,祂手持淨瓶,柳枝輕揮,甘露灑向大地。
刹那間,暴雨如注。
祥雲堂庭院中瞬間積出一寸多高的雨水,各處羅帳、帷幕被風刮得獵獵而響。眾人正驚異間,一陣裹挾著冷雨的疾風猛然湧入抱廈之中,將兩盞持續燃燒了數十年的蟠龍燈全數撲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