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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沒有滿臉駭然或是驚慌失措,安安靜靜站在那裡,甚至沒有絲毫故作鎮定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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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道人即無欣賞,也無貶低,輕聲歎息道:“陳平安,年紀輕輕,看淡生死,可不是什麼好事啊。你是不是覺得能活著是最好,但是如果真的沒法子,老天爺實在不讓自己活了,死就死,也不怕,對不對?因為死這件事,其實對你而言,反而是一次有希望重逢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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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沒有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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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道人突然罵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哪怕你能夠在浩浩渺渺的陰冥之間,僥幸與你爹娘相逢,當他們看到你的時候,是什麼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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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道人越說越氣,伸出一根手指,就使勁戳著少年的腦袋,像是要把這棵榆木腦袋給戳得開竅了,“稗官野史和誌怪小說裡的白無常,頭頂高高的白帽子,每當他來到陽間拘押死人魂魄的時候,死人便能清晰看到白帽上頭,寫著四個大字,‘你也來了’!陳平安!我問你,你爹娘見到你的時候,會不會很高興地問你陳平安,‘兒子,你也來了啊?’他們還能夠安心去投胎嗎?你真以為世間有幾人,有那洪福齊天的氣數,能夠生生世世做子女或是夫妻?貧道明明白白告訴你,休想!便是那些一言可讓山河變色的上宗掌教,也無此通天本事,更何況是你陳平安,一個朝不保夕、三頓飽飯都沒有的窮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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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最後,年輕道人疾言厲色,極為嚴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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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茫然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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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少年在懂事後,生平第一次如此感到恐懼,手腳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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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蹲下身,雙手抱著頭,這一次沒有撓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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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道人低頭看著那個瘦小的身影,“罷了罷了,為了救人,貧道欠你一次人情,本想著能賴賬是最好,不然剩下點放在來世再說,如今看來,還是全部都還你,以後就兩清了。貧道與你說三件事,你一一記清楚,第一件事,是等寧姑娘身體好些,帶著她去小鎮外南邊溪邊,找一對姓阮的父女,切記,是帶著她一起去,否則你自己去一百趟都沒用,去了之後,哪怕死皮賴臉撒潑打滾,你也要爭取做他們的幫工學徒,挖井搬石也好,鑄劍打鐵也行,總歸都是找到了一處蔭涼的落腳處。如此一來,寧姑娘也算是還清了你的人情,你也彆覺得自己是占人家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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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件事情,是五月初五之後,你要經常去廊橋底下的小溪,撿石頭也好,抓魚摸蝦也罷,隨你,總之經常去,心煩意亂的時候去,心生感應的時候,更要去,至於收獲如何,以你的那點機緣,天曉得,但好歹是‘勤能補拙’了,若是這樣還一無所獲,你小子也就認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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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道人說完兩件事後,開始推車,看到那個少年仍然蹲著不動,隻不過麵朝自己,“起來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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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起身後,去幫著推車,好奇問道:“不是說好三件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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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道人冷哼一聲,“早就跟你說了,自己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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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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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道人又叮囑了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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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銅錢挺精貴,好好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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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一段時間,少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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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笑笑,總板著長臉,模樣又不英俊,你小子給誰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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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絮叨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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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道人倒像是個長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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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車子弄出院子,少年說他來推出泥瓶巷,年輕道人也沒有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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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一後走在小巷裡,道人最後說道:“有句話,還是說了吧。按照貧道推算的命數來看,你爹娘早逝,並非你的過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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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道人停頓很久,直到推車馬上要離開泥瓶巷,這才輕聲說道:“不但如此,你此生命途坎坷,還是受累於你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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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默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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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年輕道人堅持不讓少年送行,獨自推車向東門遠遠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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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望去,少年依然站在小巷口,朝自己使勁揮手,笑臉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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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然不像是一個將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