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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背起籮筐上岸後,往青牛背那邊走去,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少年覺得小溪水位好像下降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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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臨近青色石崖,突然停下腳步,因為他清晰看到不少人站在那邊,每人容顏幾乎纖毫畢現,之所以如此,並非星光璀璨的緣故,而是那座青牛背上,站著一頭雪白麋鹿,通體晶瑩,煥發出絲絲縷縷的白色光線,如同小溪裡隨水搖晃的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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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低下頭顱,一個身穿大紅棉襖的小女孩,則使勁踮起腳跟,伸手撫摸它的鹿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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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外是兩個身穿道袍的年輕男女,不知道是不是白鹿光線映照的關係,男女兩人的肌膚勝雪,晶瑩剔透,打個比方,若說小鎮百姓是泥胚子捏的土人,那麼這兩個外鄉道人就是燒造而成的精美瓷器,真真正正有著天壤之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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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的道袍樣式,跟擺算命攤子的陸道長有些像,又有很多細節不同,道冠是最不一樣的,陸道長是蓮花冠,這兩人頭頂的道冠,則形若魚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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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鞋少年怔怔望去,隻覺得站在白鹿旁的男女,宛如神仙掛像裡走出的人物,仿佛下一刻就會飄然飛升而去,摘星拿月唾手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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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兩人稍稍站遠一些,一人陳平安認識,正是鑄劍師阮師傅的女兒,青衣少女這次沒有攜帶裝滿食物的包裹,一手托著塊小繡帕,隻放著幾塊玲瓏可愛的糕點,&sp;少女低著頭,很猶豫的模樣,不知道從哪一樣吃食下手。她身邊之人,約莫三十來歲,背負長劍,腰懸一枚怪異佩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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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陳平安看到他們的同時,幾乎所有人也察覺到草鞋少年的突兀出現,年輕道姑有些訝異,便彎下腰揉了揉紅棉襖小女孩的腦袋,一邊指向陳平安這個方向,一邊竊竊私語,小女孩豎起耳朵聽那位神仙姐姐的問話,使勁睜大眼眸,定睛望去,依稀認出陳平安的模樣後,就開始竹筒倒豆子,應該是在給白鹿的主人,那位神仙姐姐解釋陳平安的身份來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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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陳平安也認出那個歲的小女孩了,最早見麵,是他在去龍窯燒瓷之前,曾經就在泥瓶巷遇到過一個紮羊角辮兒的小女孩,年紀很小,卻跑得飛快,手裡拿著一隻紙鳶,兩條瘦竹竿似的纖細小腿,跑得卻跟風一樣,讓陳平安尤為記憶深刻。後來又斷斷續續見到過幾次,有次小女孩趴在鐵鎖井井口,往裡頭偷偷丟過石子,被陳平安無意間撞見她的頑劣舉動,小女孩嚇得趕緊就跑,跑出去十數步才記得糖葫蘆落在井口上,實在熬不過嘴饞,就又跑回鐵鎖井,這一去一回,太過倉促,結果啪唧一下,整個人撲倒在地上,站起身後一把抓過糖葫蘆,然後猛然停下腳步,張開嘴巴,伸手拔下那顆搖搖欲墜的牙齒,放入兜裡,她不哭不鬨,二話不說繼續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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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幕看得陳平安滿頭冷汗。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荒草叢生的那片神像破敗之地,是去年秋天的一個黃昏,陳平安離開龍窯回到小鎮,四處閒逛,結果看到忙著捉蟋蟀的她,在草叢裡四處打滾、蹦跳、飛撲,她看到陳平安後,顯然也認出了陳平安,又是一陣清風遠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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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陳平安聽顧粲說,這個整天臟兮兮的小姐姐,雖然看上去是個無人管束的野丫頭,但其實是福祿街李家的人,而且不是仆人丫鬟那種。隻不過不知道為啥,她就是喜歡一個人瞎逛蕩,家裡人也不管,顧粲最後說到她的時候,滿滿的驕傲和鄙視,說她彆看跑得快,人可笨了,有次他們兩人湊巧一起在溪水裡抓魚,那個笨蛋忙了一下午,才抓到一隻螃蟹,一條石板魚也沒逮著,而且她之所以能抓住那隻大螃蟹,還是因為螃蟹的蟹鉗,狠狠夾住了她的手指。顧粲當時在陳平安屋裡說這個,笑得在小木板床上捂住肚子打滾,說她是真傻,竟然還故意揚起手,跟他炫耀,好像抓到一隻螃蟹有多了不起似的,關鍵是當時她明顯已經被蟹鉗夾得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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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容英俊的年輕道人瞥了眼白鹿,對年紀輕輕的女冠道姑笑道:“賀師姐,讓你小心些,不要太寵溺它,不過是不到一旬的時間,再者障眼法而已,也不妨礙它的自由,你偏偏不聽。這下給凡夫俗子撞了個正著,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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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傾城之姿的道姑在聽完小女孩的介紹後,微笑道:“順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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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道人皺了皺眉頭,再次舉目望去,一眼之後,又仔細端詳片刻,實在看不出那背著籮筐的草鞋少年有什麼不俗氣象,他們所在宗門,看相望氣和尋龍點穴的本事,雖算不得冠絕一洲,但也算是頗為擅長,這位道士既然能夠代替宗門來此取回壓勝之物,還要負責把那件鎮山之寶,安然無恙地帶回去,未來還要呈交給上宗,他當然絕非池中之物,所以當他沒有看出少年有太多奇異之後,便沒了將其招徠進入山門的心思,年輕道人精於看相一事,不覺得自己會看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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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所在師門,是東寶瓶洲的道家三宗之一,而且是一洲道統之首宗,尊貴無比。他這次和賀師姐兩人聯袂出山,作為報酬,每人都有一個為宗門招收真傳弟子的寶貴名額,這名弟子同時會被他們各自收為徒弟。所以他可不想隨意揮霍,必須慎重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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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門上下皆知,賀師姐重修心一事,所以一句輕描淡寫的順其自然,極有可能就是動了收徒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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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賀小涼,被譽為東寶瓶洲的金童玉女,一洲道家的天之驕女,便是人間君王,遇到他們,也要以禮相待,並且禮儀之重,完全不輸大國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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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們是一洲之內,最有望躋身上五境的修行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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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輕道姑牽起小女孩的手,一起走下青牛背,通靈的白鹿尾隨其後,不僅僅是同門師弟的年輕道人感到匪夷所思,那位腰佩虎符、背負長劍的兵家巨子,也流露出驚訝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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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看到年輕道姑緩緩走來,陳平安有些頭大,少年現在實在是不願和這些來自外鄉的神仙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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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陳平安知道,他們簡單的愛憎喜怒,就會決定自己的生死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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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陳平安知道自己的運氣一向不算太好,所以就更怕招惹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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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不過陳平安也不至於因此落荒而逃,相反,他還象征性向前走了一段路程,如此一來,落在旁人眼中,還算得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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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微微加快步伐,小跑而至,繞著草鞋少年走了一圈,最後低下頭顱,主動蹭了蹭貧寒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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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回到主人身邊,她動作輕柔地摸了摸它的背脊,下一刻它便變成了一匹馬的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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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鹿為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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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道姑望向陳平安,微微歎息,笑著說了一句話,然後低頭望向身穿紅棉襖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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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便將其解釋成小鎮方言,怯生生道:“賀姐姐說了,‘你是惜福之人,可惜你我緣淺,做不成道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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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啞口無言,因為根本不知道說什麼才不失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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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著籮筐,穿著草鞋,卷著褲管,少年的模樣,顯得格外滑稽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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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姑笑問道:“你也知道了這些石子的妙用?陳平安,你不用擔心,我隻是隨口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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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照搬解釋,語速飛快,聲音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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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有位道長提醒過我,可以常來小溪撿石頭抓魚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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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陳平安對這位年輕女冠心生好感,可是小心起見,連陸道長的姓氏也沒有透露。而且真正泄露天機之人,點破蛇膽石價值不菲的人,是寧姚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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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姑微笑道:“你也認識我們那位陸小師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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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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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姑會心一笑,粗略解釋道:“陸小師叔,嚴格說來,並非與我們同宗,隻不過陸道長多年之前造訪我們宗門,與我們一位師叔平輩相交,待了好些年,我們這些晚輩與他相熟,自然也就習慣了以‘小師叔’相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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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咧嘴一笑,徹底沒了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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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鞋少年對那個陸道長,心懷感恩,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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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一事,彎腰屈膝放下籮筐,拿起其中一塊之前一見傾心的石子,大如雞蛋,綠瑩瑩的,清亮似冰,迥異於其它蛇膽石,遞給氣質幽蘭的年輕道姑,問道:“道長,以後見到陸道長的話,能不能幫我把這塊石頭送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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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完小女孩的解釋後,略作思量,接過石頭,緩緩說道:“來此之前,我剛好遇到離開的小師叔,他要去南澗國參加一座道統宗門的重要典禮,下次何時見麵,還真不好說,但是隻要見到陸小師叔,我一定幫你轉送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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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聽著小女孩的言語,笑容燦爛,向這位觀感極好的年輕道姑彎腰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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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陌生人的好壞,少年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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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對於苻南華蔡金簡,又像對陸道長和寧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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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又拿出一顆蛇膽石,再次遞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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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在東寶瓶洲年輕一輩當中,被譽為“機緣第一”的道家女冠,也不拒絕,笑眯眯收下了,不忘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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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棉襖小女孩雙手擰著衣角,小聲說道:“我也想要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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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笑著轉身,去籮筐裡挑石頭給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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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跑到他身邊,小心翼翼說道:“我想要一塊大些的,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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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笑道:“隻要你搬得動,就送你塊最大的。不過這裡到小鎮,再到家裡,可不近。而且我覺得籮筐裡這些大的,不如小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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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了想,雙手趴在籮筐邊沿上,“好吧,那我要挑塊小的,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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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便給她挑了塊藕粉色的小石頭,水潤可愛,小女孩握在手心,很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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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歪著腦袋,咧咧嘴,指了指自己牙齒後,然後對陳平安嘿嘿一笑,滿臉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