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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緩緩道:“一步步把齊靜春逼到那個唯有求死的境地,是不是你的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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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明皇先是一愣,隨即苦笑,最後自嘲道:“前輩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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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頭沒有轉頭,一團團煙霧在老人身前嫋嫋升起,“我彆的本事沒有,看人心一事,還算湊合。所以你不該來這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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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明皇笑著解釋道:“哪怕是晚一些來算,從我儒家第四聖在文廟位置第一次下降,以此作為開端,那也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如今不過而立之年,怎麼說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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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轉過頭,笑眯眯道:“你的意思,是說自己不過湊巧來這裡取走鎮國玉圭,又湊巧碰上這樁慘案而已,屬於黃泥巴落在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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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明皇神色自若,笑道:“世事無常,無巧不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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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頭嗬嗬笑著,皮笑肉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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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明皇不願繼續空耗下去,開門見山道:“晚輩對那座披雲山情有獨鐘,希望將它作為一座新書院的地址,晚輩來此是客,入鄉隨俗,於情於理,都應該跟楊老前輩打聲招呼。不知道前輩有什麼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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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頭皺著臉,默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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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明皇似乎不敢擅自催促老人,緩緩起身,輕聲道:“前輩放心,隻要前輩一天不點頭,晚輩的書院就一天不敢破土動工。如果哪天前輩覺得此事可行,可以讓窯務督造衙署那邊,捎句話給觀湖書院崔明皇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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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頭嗯了一聲,沒有拒人千裡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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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明皇作揖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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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於河婆老嫗這種小棋子,能否真正成就神位,還是觀湖書院要在大驪王朝,尋求一塊圍棋上的飛地,選中了那座披雲山,其實老人對這些並不太上心,因為無舉輕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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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唯一在意的事情,是那夜齊靜春到了廊橋,與阮邛說了什麼,最後他獨自坐在廊橋一夜,天亮之後才起身返回小鎮,在那期間,齊靜春又到底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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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拎著老煙杆站起身,低聲罵道:“就沒一個是讓人省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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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塾內,四個蒙童麵麵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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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沒有見到齊先生,反而是那位好像一年到頭都在掃地的老大爺,換上了一身跟齊先生裝束相似的儒衫,腰間懸掛了一枚玉佩,霜白頭發收拾得整整齊齊,頭戴高冠,老人坐在原本齊先生的位置上,告訴四個孩子,齊先生已經辭去教書先生和書院山主,所以之後就由他來帶領那趟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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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遠遊一事,是齊先生跟孩子們早就說好的,他們家中長輩也都點頭答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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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不複見以往的慈眉善目,氣勢威嚴,問道:“李寶瓶呢?為何沒有來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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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頭鬼腦的李槐,平時就跟那個紅棉襖不對付,立即告密道:“李寶瓶來的路上,聽說老槐樹倒了,就非要跑去湊熱鬨,我拉不住她,她脾氣差得很,我怎麼勸都不聽,她還要動手打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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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餘三個蒙童各自腹誹,李槐真是隨他娘,睜眼說瞎話的能耐,比誰都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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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轉頭對一個紮羊角辮的小女孩說道:“你去喊李寶瓶回來,我們今天就要離開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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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哦了一聲,有些不情願地站起身,小跑離開學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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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槐年紀不大,嘴巴很刁,不忘火上澆油,老氣橫秋道:“老馬啊,李寶瓶這種頑劣學生,一定要好好管束才行,要不然成不了材的。既然齊先生不在了,老馬你就要挑起擔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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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厲色瞪去,李槐嚇得噤若寒蟬,乖乖閉嘴,隻是在心裡不斷罵這個馬老頭不是個東西,老虎不在山就猴子稱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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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李槐很厭煩齊先生的規矩,如今倒是懷念起齊先生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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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塾課堂隔壁,屬於齊靜春的那間屋子,觀湖書院的崔明皇坐在書案後,環顧四周,鳩占鵲巢的讀書人笑容恬淡,有些失望地輕聲道:“書也沒有幾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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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到了鐵匠鋪後,聽到那個消息,有點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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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姚在天沒亮就離開小鎮了,阮秀說是倒懸山那邊,飛劍傳書,寧姑娘聽說後急匆匆就離開了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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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這個時候才知道,原來寧姑娘之前去泥瓶巷,是跟自己告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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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背著籮筐,站在寧姚暫住的那棟屋子簷下,抿起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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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秀柔聲道:“寧姑娘讓我告訴你,那把劍鞘她先借用一段時間,以後會還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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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搖頭道:“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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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秀欲言又止,陳平安才醒悟這句話跟阮姑娘說,沒什麼意義,撓頭道:“那我先回趟泥瓶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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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秀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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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向前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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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秀突然記起一事,喊道:“陳平安,我爹說你這段時間就在鋪子裡安心做事,以後可能需要你幫忙打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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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轉頭笑道:“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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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少女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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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獨自走在溪畔,走上石拱橋後,突然停下腳步,摘下背簍,坐在石橋邊緣,雙腳懸掛空中,裝著沉重斬龍台的籮筐就放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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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草鞋,輕輕晃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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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寧姑娘的離去,少年沒有太多感傷,因為一開始就知道她會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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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有些話,來不及說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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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陳平安被橋底下一陣巨大的水花聲響,給猛然驚醒,陳平安趕緊轉頭,籮筐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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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沒有絲毫猶豫,雙手一撐,任由自己摔入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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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水後,迅速轉換水中姿勢,頭朝下,使勁水底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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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陳平安瞪大眼睛,依稀看到一點光亮後,那一瞬間,他就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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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陳平安發現自己站在鏡子一般的水麵上,輕輕跺腳,能夠踩出一圈圈漣漪,但是鏡麵並未塌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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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突然抬起手臂遮住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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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前方有刺眼光芒,照徹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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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光芒淡去,陳平安放下手臂,看到遠處有一人懸空而坐,一腳曲起,一腳下垂,如同坐在懸崖邊上,姿態懶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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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人沐浴在潔白光輝當中,絲絲縷縷的光線,不斷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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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如何也看不清那人的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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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之前泥瓶巷家中的那場夢中,站在廊橋中央的人物,兩者很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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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陳平安不敢確定是不是同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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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抬頭打了個哈欠,緩緩道:“那個叫齊靜春的讀書人,說他對這個世界很失望。那麼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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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在那個人開口後,呼吸困難,咬緊牙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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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他又一次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如有人擂鼓震天響,少年滿臉漲紅,伸手使勁捂住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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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人擂動報春鼓,告知天下春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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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不響,春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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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隨手一揮,大袖晃動如一條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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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拱橋上,小雞啄米的少年恍恍惚惚醒來,轉頭望去,籮筐就老老實實放在自己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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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抱頭道:“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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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使勁給自己一耳光,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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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慌張張站起身,背起籮筐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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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一路跑回泥瓶巷,打開院門,發現靠近院門的地方,一根根槐枝橫七豎八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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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想那丫頭是真能跑真能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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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放下背簍,然後坐在院門口,擦著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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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紅色從泥瓶巷一端快步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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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滿頭大汗,看到陳平安後,咧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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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槐枝拄地,氣喘籲籲,從腰間繡袋撈出一把張鮮豔欲滴的翠綠槐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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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接過後,低頭一看,相比那次齊先生帶他去求來的槐葉,這些槐葉雖然也是綠色,但是葉脈已經枯黃,長久端詳,也看不出有綠色瑩光遊走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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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看著左右張望的紅棉襖,笑著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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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一臉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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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沒有收回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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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堅持片刻後,神色懊惱地從繡袋裡掏出最後一張樹葉,重重拍在陳平安手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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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繼續伸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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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使勁鼓起腮幫,轉身不知從哪裡又摸出一張槐葉,哭喪著臉交給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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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忍住笑意,將那八張槐葉合攏在一起,不過抽出其中三張,遞給紅棉襖小女孩,柔聲道:“送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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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沒有接過槐葉,黑葡萄似的水潤大眼眸,滿是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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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溫聲解釋道:“你自己事先藏起來,跟我事後送給你,是不一樣的。以後彆忘了,答應彆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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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看著那張天真無邪的稚嫩臉龐,笑道:“如果努力了,還是做不到,記得打聲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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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雖然覺得他說的挺有道理,可是自己多沒有麵子啊,於是使出渾身解數皺著小臉,氣鼓鼓道:“你怎麼跟學塾齊先生這麼像啊。我要不喜歡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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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哭笑不得,說道:“我幫你把槐枝搬到你家去,我力氣大,跑一趟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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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慘了的紅棉襖小姑娘,頓時眼睛一亮,笑得雙眼眯成月牙兒,“那我可以多喜歡你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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