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我們這一路行去,不要大驚小怪就是,當然,更要小心。老祖宗說妖物一旦化作人形,而不是用一些障眼法迷惑人眼的話,那麼便等同於半個修行之人了,大驪朝廷對此樂見其成,非但不會打壓排擠,反而破例準許在版圖上開山立派,隻需要在禮部掛案即可,不過礙於某些約定俗成的規矩,大驪朝堂尚未吸納妖魅精怪躋身其中,倒是邊境沙場,傳言多有妖修為大驪建功立業,平時日常起居,風俗人情,看上去跟人已無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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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河這番話說得通俗易懂,趣味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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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聽得津津有味,李槐林守一更是豎起耳朵,一個字也不肯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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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走在最前頭的阿良,戴著鬥笠牽著毛驢,手心輕輕拍打刀柄,輕輕哼著走調的異鄉小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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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隊伍最後的少女朱鹿,更是心不在焉,好似離鄉越遠,思鄉越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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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支南下隊伍走出一個時辰後,在龍須溪和鐵符河交界處的那條瀑布,一位中年婦人模樣身段的女子出現在石崖上,坐在邊緣,一頭鴉青色青絲竟然長達五六丈,從頭到腳,再延伸到溪水當中,婦人低頭死死盯著鐵符河瀑布下的洶湧河水,眼神炙熱,充滿垂涎。婦人麵貌模糊,變幻不定,似乎尚未真正定型,在等待某種契機的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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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婆,河神,一字之差,無論是地位還是修為,皆是雲泥之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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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多便隻能遊曳至此,再往下就是過界了,就像人間郡縣官員不可擅離職守,為王朝鎮守一地風水的山水正神,更是如此,否則就會引發洪水泛濫種種災禍異象。如今成神在即,她當然不會在這個緊要關頭自找麻煩,她曾偷偷沿著溪水往上遊深山潛伏而去,結果隻是被大驪朝廷一位臨水觀瀑的青烏先生,隨意瞧了一眼,就隻覺得頭皮炸裂,在那之後,她再不敢小覷小鎮之外的高人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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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她尾隨至此,可不是什麼包藏禍心,隻是聽命於聖人阮師,小心盯著那位不知深淺的鬥笠漢子,以防紕漏。她這些日夜觀察,做得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委實是那位手鐲化為火龍的小姑娘,讓婦人嚇得不輕,尤其是讓自己竊據河婆之位的那位大仙楊老頭,泄露天機後,她更怕有朝一日淪為小姑娘的證道契機,簡直是怕到了骨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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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河婆之後,體會到了種種妙不可言的神通,比如每天都在返老還顏,比如水中遊曳就會通體舒泰,又比如每逢大雨天氣,她就能夠通過地下水或是天井雨幕,借此查看小鎮風景。更比如這些天的不斷辛苦收集,在河底很是搜羅到了幾件好東西,全部被她收入囊中,其中一枚碧玉戒指,就被她戴在手上,一有空就拿出來欣賞,如那市井婦人佩戴黃金飾物,沾沾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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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如此高於俗人一頭,她骨子裡深處,越是懼怕楊老頭和姓阮的小姑娘,因為這兩人,仿佛隨手就能毀掉她現在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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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收斂雜亂思緒,環顧四周,如今驪珠洞天與大驪疆土接壤混淆,靈氣充沛,成為七十二福地一般的修行好地方,使得外方許多飛禽走獸開始向這裡流竄,尤其是那些靈智開竅的山野精怪,更是憑借本能,希冀著捷足先登,早早占據一方風水寶地。看護著一地風水,本就是山神河神的職責所在,她如今便已經在龍須溪當中收了幾條長出龍須的錦鯉做嘍囉,平時出行,眾多水族靈物,充當扈從跟隨護駕,讓她很是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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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雖然暫時無法遊入鐵符河,但是必須守住瀑布這道關隘,爭取收取一些天經地義的過路錢,關於這件事,楊老頭是點頭認可的,於是她就格外有底氣,名正言順地在此耀武揚威。隻不過內心深處,生性謹小慎微的婦人依然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外邊的過江龍打個噴嚏,就能淹死她這龍須溪小小河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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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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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不是斃命之時老嫗模樣的長發婦人,眯起眼,望向鐵符河對岸做賊似的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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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她躲在瀑布頂部的溪水當中,舉目遠眺,那五人來勢洶洶,架子擺得很足,一個比一個像神仙中人,差點就要讓她生出退避三舍的怯懦念頭。隻是後來那五個妖氣輕重不一的家夥,不知為何嚇得屁滾尿流撒腿就跑,如此一來,不管那五位為何而退,總之她就再無懼意了,心中反而隻剩下譏諷和洋洋得意,自己如今不但正兒八經為聖人阮師做事,為他的鑄劍用水加重陰寒之氣,還是曾被秀秀姑娘那條火龍踩在腳底下、還能劫後餘生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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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難道還不值得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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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這些,她便心穩許多,竭力讓自己麵容平淡,裝模作樣坐在大石崖畔,冷冷望著溪水對岸的五位妖物,有白發蒼蒼的老人身披蓑衣,如人間喜好遊山玩水的年邁儒士。有衣裳豔麗惹眼的豐滿女子,一雙勾人心魄的桃花眼眸。有稚童小兒手持紫竹手杖,眉眼深沉。還有一雙妖氣最重的年輕少年少女,眼神怯生生,躲在蓑衣老人身後,不敢正眼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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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精鬼怪,遇人避讓,遇神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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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傳這曾是上古時代流傳下來的不成文規矩,隻是如今神仙神仙,神祇除了那些被供奉起來的金身泥塑,一尊尊死氣沉沉,早已難見真身,倒是市井巷弄的黃口小兒,也曉得山上住著許多仙人。不過朝廷以玉書金字敕封的山水正神,哪怕不是高高在上的五嶽正神,在種類駁雜的山鬼精魅眼中,除非修為境界高出對方太多,否則哪怕隻是小河河婆、小山土地,依舊是高不可攀、不容得罪的“官家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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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們本是大驪邊境的山林野修,路過寶地,拜見河神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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蓑衣老人畢恭畢敬作揖而拜,起身後臉色莊重,“自古名山待聖人,我們來曆不正,當然不敢以聖人自居,隻有由衷的仰慕之心,如今洞天大開,咱們隻是想著能夠在聖人腳下,老老實實修行,日後大道有成,必然反哺此方天地,還希望河神大人今日能夠借道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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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野修,算是這些妖物的常見自稱,一般都是遇上了修行高人後的自謙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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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婆婦人直截了當道:“一人一樣見麵禮,交出來後,如果我覺得不錯,便親自帶你們去小鎮西邊的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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蓑衣老人愣了愣,似乎沒有想到這位河神如此爽快坦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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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持杖稚童憤懣出聲道:“她如今神位不過是最低賤的河婆而已,咱們客氣尊稱一聲河神,已是給她天大顏麵,竟然還敢當麵索賄,就不怕事後大驪朝廷一紙令下,就讓她打回原形,孤魂野鬼也做不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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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可是小鎮杏花巷的罵街高手,加上大仙楊老頭給她透過一些底,哪裡會怕這些恐嚇,反而清晰看出了那幫人的色厲內荏,便底氣更足,抬手一揮,冷笑道:“那就速速滾遠,膽敢靠近龍須溪百丈之內,就算你們忤逆大驪川流正統,到時候看誰吃不了兜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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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童勃然大怒,正要出言反駁,被慈眉善目的蓑衣老人猛然轉頭,一個凶狠噬人的眼神狠狠瞪住,稚童模樣的山精頓時噤若寒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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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過後,五位“山林野修”沿著溪水向龍泉縣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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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身露出龍須溪水的婦人,身上則多出了五件東西,其中就有那根原本稚童手持的紫竹小杖,晶瑩剔透,靈氣充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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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溪水中遊曳的婦人暗自竊喜之餘,突然有些莫名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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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自己孫子還在杏花巷住著就好了,這些好東西都能一股腦兒送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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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不知牛年馬月才能見著孫子了,而且聽說修行路上,一不留神就誤入歧路,身死道消,真正成長起來的幸運兒,鳳毛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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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這個,河婆便有些興致不高,身形一閃而逝,潛入河底,在水中悄然嗚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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