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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輕聲道:“崔東山是死是活,我管不著,也不會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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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守一憋了半天,轉頭望向水井那邊,“下榻秋蘆客棧一事,我知道你是好心好意,但你應該事先跟我打招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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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點頭道:“以後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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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守一轉過頭,小心打量著草鞋少年的臉色和眼神,“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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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反問道:“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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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守一自嘲道:“我還以為你會跟我講道理,或是直截了當,卷起袖子打我一頓再說,我其實已經做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準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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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搖搖頭,不說話,斜靠著涼亭柱子,望向老城隍遺址的那口水井,陳平安看不出什麼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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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守一看著陳平安,“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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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笑著擺擺手,盤腿坐好,然後眼睛不眨地使勁盯住老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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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守一如釋重負,隨即納悶問道:“你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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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鞋少年一本正經道:“我要把銀子看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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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修行中人的冷峻少年,趕緊伸手使勁揉著臉頰,隻為了不讓自己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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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江畔,大水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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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位上的青袍男人望向堂下客人,不斷有人起身舉杯敬酒,說著歌功頌德的言辭,難免流露出一些誌得意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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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就有一位享譽朝野的文豪,再一次起身敬酒,說本郡這麼多年風調雨順,一切歸功於他這位水神老爺,言語之中,一郡民生好與壞,跟那個魏姓郡守毫無關係。關鍵是這種略顯的溜須拍馬,在座有一人,身穿黃庭國從三品官服,毫不猶豫地起身敬酒,附和那位文豪,滿嘴溢美之詞,身為從三品高官,一州彆駕,此次祭祀大典官階最高之人,麵對高坐主位的他,一樣口口聲聲水神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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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成為享受香火的神祇,生前姓名、家族,皆為隱諱,至於能夠麵見神祇之人,為尊者諱,一般都需要注意這一點,不會指名道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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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這個說法,是一個比較穩妥的通俗稱呼,至於為何如此,眾說紛紜,其中一個說法最言之鑿鑿,說是道祖的三位親傳大弟子當中,有一人喜好稱呼恩師為老爺,道祖欣然接受,於是便流傳至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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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袍男子緩緩收回視線,堂下左右兩側坐著四名心腹,追隨他身邊征戰四方,長的有三百多年,短的也有百餘年,其中一位幻做人形之前,本尊是一尾鮮紅鯉魚,與大驪衝澹江的某位鯉精野修,稱兄道弟,關係莫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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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位鯉魚精,此時有任務在身,位置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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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是水蛇修煉成精,使用一對鐵鐧,是他無意間獲得的仙人遺物,每次與人廝殺,嗜好以鐵鐧打爛對手的頭顱。他喜好吞食童男童女,隻是受青袍男子的約束,偶爾才會出去覓食,不敢太過肆無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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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位是攔水蛤蟆出身,天資最好,但是生性懶惰,境界反而最低,隻是天賦異稟,動輒就會在大江大河的岔口,吞下大量江水,隻要不合上嘴巴,就能一直汲水不停,永遠不會撐爆腹部。故而誰也不敢欺辱,深受青袍男子的器重,曾經有兩位聯手犯上作亂的河流水神,聚集了許多勢力,試圖推翻青袍男子的位置。這位寒食江水神的得力乾將,便奉命偷偷上岸潛入一條河水源頭,然後現出真身,體型如同一座山頭,硬生生吞掉了河水源頭,迫使那位河神不戰先降,導致另一位河神孤立無援,最後被青袍男子打爛祠廟和金身,碎塊全部沉入寒食江底部某處,永世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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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位,有些格格不入,美髯儒衫,文質彬彬,若非臉色黑青,異於陽間活人,怎麼看都像是書香門第裡的中年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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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江長達八百裡,途徑三州八郡地界,因此黃庭國北部,都需要仰仗這條大江的滋潤。此人雖然從不以戰力著稱於這座大水府邸,卻是公認的首席軍師,始終躲在幕後,為水神老爺出謀劃策,也不喜歡拉幫結派,特立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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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上端茶送酒的美婢丫鬟,一半是人間美色,還有一半塗抹特殊脂粉、以此掩飾死屍之氣的女子,則是落水身亡的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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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水鬼,不管是溺水而亡還是投水自儘,自然不是誰都能夠成為水鬼,死後必須是戾氣難消,以及死前的先天體質,和身亡時的時辰,都有講究說法,三者兼備,僥幸得以魂魄凝聚不散,才有被大水府邸收納為丫鬟的可能性,其中又有水鬼受那罡風摧殘,不斷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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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那多在金秋時節吹拂的拍魂風和吹魄風,五行之中金主殺,兩股風一在白天,一在黑夜,輪流飄蕩,是鬼魅的天敵之一,俗世所謂的“魂飛魄散”,這是來源之一,兩風一般隻對陰物產生威脅,但若是活人極其體弱、福澤纖薄,也有可能被此風傷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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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所謂的秋後問斬,朝廷官府一般都在秋天行刑,即是此理,為的就是防止厲鬼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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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凡俗夫子聽過就算的一陣陣春雷聲,對邪穢陰物而言,當真好似催命鼓,更是一道道難熬的關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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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見,若說做人不易,做鬼好像同樣不算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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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位大水府邸的心腹大將之外,便都是登門恭賀的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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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袍男子最順眼的人物,當然是那個如今大名鼎鼎的文豪,當年不過是個不小心失足跌水的窮酸秀才。可惜此人實在不是做官的料,哪怕有他這尊水神老爺扶持幫襯,依然隻做到了六品言官,就混不下去,最後乾脆對外宣稱辭官歸隱,在黃庭國北方的賀州山野之中,建造了一棟豪華府邸,當起了逍遙自在的山林宰相,辭官後經過二十多年的經營,已經被譽為黃庭國北方士林的斯文宗主,一直為寒食江水神鼓吹造勢,僅是關於寒食江的詩詞,就多達二十多首,每隔兩三年就會邀請大量文人騷客,在寒食江上舉辦詩會,一擲千金,美酒佳肴,花魁美婢,極儘士人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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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文豪之子在黃庭國廟堂一路高升,根骨平平的孫子,成為修行之人,沒人願意深究,或者說也沒這個膽子去刨根問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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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自號黃老道人的文壇宗主,此時正在跟彆駕大人相談甚歡,笑聲爽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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彆駕,是一州名義上的三把手,頭把交椅當然是刺史,然後是駐守當地、手握兵權的將軍。黃庭國武將勢弱,廟堂上文重武輕,所以彆駕的官威,往往淩駕於一州將軍之上,彆駕的存在意義,更多還是皇帝用來掣肘和製衡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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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所有人下意識停下言語聲,轉頭望向門口方向,隻見兩頰生有兩縷長須的披甲男子,大踏步走入堂內,抱拳大笑道:“回稟老爺,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散修已死,腦袋給我親自擰斷了,絕無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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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袍男子先瞥了眼堂下一名白發老人的神色,發現腰插短戟的魁梧男子欲言又止,便笑道:“有屁就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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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正是通過老水井去往秋蘆客棧的男子,本尊是一尾赤色鯉魚,他咧咧嘴,樂嗬道:“那年輕散修死前,抖摟了好些個醜聞,有老爺你的,還有一些郡城裡大門大戶的,當然更多還是那姓魏的郡守,難聽得很,祖宗十八代都給來來回回罵了好幾遍,如果不是我出手快,恐怕那姓魏的家夥,小時候是不是尿過褲子的事情,都要給這家夥說出來了,不出意外,明天郡城裡頭就會滿城風雨,全是魏郡守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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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袍男子明顯有些驚奇,“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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魁梧鯉精正要說話,青袍男子擺擺手,示意他趕緊回到座位,不要廢話,前者隻得乖乖落座,看了眼那名文士模樣的男子,後者微笑點頭,示意稍安勿躁,魁梧漢子這才放開手腳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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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散修暴斃於郡城內的消息,場中有一位滿臉病容的年輕人,立即掩藏不住自己的開懷笑意,頻頻倒酒痛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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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城內,魏姓郡守的意誌消沉,年輕散修的死無全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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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府邸內的主賓儘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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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比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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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袍男子猛然抬起頭,望向門口,這位寒食江正神,眼神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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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位玉樹臨風的白衣少年,悄無聲息地站在了門外,正在伸手拍打袖子,彈去一些水珠,最後少年一步跨過高大門檻,左右張望,嬉皮笑臉道:“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奇怪奇怪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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