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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在屋頂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身上蓋了一件衣服,養劍葫蘆就放在身邊,若是以往,陳平安醉酒昏睡一整宿,第一時間肯定是跳下屋頂,去查看昨夜放在屋內桌上的槐木劍匣,但是今天,陳平安隻是緩緩收起那件衣服,細細折疊,不著急,因為他相信,木匣就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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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相信那位老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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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彆好養劍葫在腰間,盤腿而坐,轉頭望向東方,朝霞燦若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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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於先前陳平安離開蛟龍溝追趕桂花島時的心境,天壤之彆,一個心猿意馬,飄忽不定,一個心有拴馬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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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站起身,伸手遮在眼前,欣賞著朝霞景象,他曾經在一本山水遊記裡看到,朝霞散彩羞衣架,真不知道讀書人怎麼能想出這麼美好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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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突然轉頭望向圭脈小院外邊,有一位桂花小娘裝束的妙齡少女,正站在一棵綠蔭稀疏的桂樹下,正百無聊賴,仰頭對著一枝桂葉,伸手指指點點,估計是在猜測樹葉的單雙數,陳平安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定睛一看,咧嘴一笑,大聲道:“姑娘,是三十二片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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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茫然轉頭,看到屋頂上那位背匣小劍仙後,臉頰緋紅,看來天上的朝霞也會多眷顧一些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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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發現自己偷懶的桂花小娘,忍住心中嬌羞,問道:“公子這會兒要吃早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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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笑道:“好咧,勞煩姑娘多拿些,餓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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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小娘眨了眨眼眸,那個身形飄落小院,倏忽不見蹤影,少女心情也驀然好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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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幾天,雖然這位小劍仙也客客氣氣的,可她還是怕得很,總覺得自己做了丁點兒錯事紕漏,哪怕他肯定不會去桂姨那邊告狀,可一定會被他看在眼中記在心裡。所以她有些怕他,他當初叮囑她,不見任何人,她便老老實實擋下了許多前來拜訪的客人,硬著頭皮拒絕了一撥撥山上神仙,不知吃了多少白眼和掛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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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吃過了早餐,開始在院中練拳,一上午的撼山拳走樁,下午是獨自練劍,依然是假象握劍,主攻伐的雪崩式居多,因為陳平安覺得這一招劍術很暢快,躋身第四境之後,精神氣開始內斂,六步走樁行走之間,看著輕飄飄,好似飛鴻踏雪泥,但是每一次微妙的急促停頓,拳意罡氣傾瀉,尤為迅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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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入練劍,陳平安發現雙方的運氣路線截然不同,但是那點“意思”是共通的,這讓陳平安愈發心安,因為他發現勤勉練拳,就是修行,而且是可以修很多行。李希聖當時在落魄山竹樓前畫符的時候,就說過畫符即修行,阿良給人一拳打落人間,在鯤船上也說過練拳到了極致,就是練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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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武道第四境就這麼走下去,之前陳平安還會覺得茫茫然如蹈虛空,摸不著頭腦,現在已經堅定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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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陳平安練習劍爐立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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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宵夜的時候,桂夫人沒有讓那位桂花小娘出麵,婦人親自拿來食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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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桂姨似乎心事重重,不知如何開口,陳平安已經率先開口說道:“桂姨,這次我幫範小子保住了桂花島,你能不能幫我飛劍傳訊給他,就說我很喜歡這座圭脈小院,以後就歸我了?桂姨,我覺得範小子不會太小氣,但是範家長輩多半不會答應,到時候你幫我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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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姨滿腹狐疑,仔細打量了一眼少年,神色不似作偽,一時間百感交集,笑道:“範氏祠堂那邊,敢不答應的話,那桂姨就拖著範小子一起去喊冤,一個潑婦罵街,一個滿地打滾,肯定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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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姨坐在陳平安身邊,一直看他狼吞虎咽,似乎被自己逗樂,她掩嘴而笑,“桂花島單獨劃拉出一座小院,這可是以前沒有過的稀罕事,桂姨這就去親自起草一份地契,按照衙門規矩,一式兩份,咱倆先畫押,先斬後奏,到時候讓範小子往祖宗祠堂裡頭一丟,撒腿就跑,管那幫老頭子願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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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笑道:“桂姨,地契就不用了,我跟你們不需要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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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姨凝視著少年的眼睛,“真的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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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對她對視,點頭道:“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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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微微歎息一聲,突然一把摟過少年,摟在懷裡,這位姿色雖然平平卻氣度雍容的桂夫人,柔聲笑道:“雖然跟範小子差不多的歲數,那次挑竹泛舟,是英雄氣概,今天又這般……唉,真是世間所有女子的心腸都要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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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還拿著筷子,身體歪斜,有點像是鐵符江畔那棵歪脖子老柳樹,他倒是沒多想,隻覺得桂夫人說了自己的好話,可好在哪裡,陳平安還真不懂,尤其是女子心腸酥不酥的,是個啥講究?又是文人書生的比喻不成?而且桂姨這種表達朋友善意和長輩慈祥的方式,確實有點不妥,好在他倆輩分歲數差了太多,相信外人就算瞧見了,也不會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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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已經鬆開陳平安,微微一笑,看著少年臉不紅心不跳,隻有雙眼茫然的可愛模樣,桂姨眯眼,素來端莊的婦人,破天荒露出一抹嬌俏嫵媚的動人神色,打趣道:“哎呀,原來還是跟範小子一樣,是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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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頭到尾,陳平安有些尷尬,就隻好低頭吃飯,偶爾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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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姨笑著起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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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在門口看到一個笑容玩味的提酒老漢,滿身酒氣,晃蕩著酒壺,大步走入院子,嚷嚷著什麼酒為歡伯,除憂來樂,蟾兔動色,桂樹搖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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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夫人無奈一笑,不以為意,姍姍而去,桂花樹蔭一路相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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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子老漢突然醺醺醉態一掃而空,正色道:“陳平安,我師父突然來到了桂花島,點名道姓要找你,說是要捎話給你,你見不見?我隻能確定師父老人家,不是壞人,從來慈悲心腸,但是我同樣不能確定,這麼一個大好人會不會做一次壞事。之所以不願登山來到這座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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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突然有些難為情,“照理說,我這個當徒弟的,應該為尊者諱,隻不過這種事情,算了,還是說給你聽好了,師父他老人家,曾經算是桂花島渡船的第一位舟子,打龍篙也好,那些折紙車馬高樓,都是他傳授下來的規矩,隻是在那之後,師父很快就消逝不見了,隻在五百年前出現過一次,順手收了我這麼個記名弟子,看得出來……師父他老人家對桂夫人,有些念想,隻可惜不知如何惹惱了桂夫人,不準師父這輩子踏足桂花島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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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舟子突然說道:“我猜測師父他老人家,就是道家典籍裡記載的那位撐船人,一次出海就數百年,給……你說的那個人撐船的。所以這次他來找你,我隻幫著通風報信,去不去,陳平安你自己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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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略作思量,點頭道:“去。那個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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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舟子趕緊擠眉弄眼,攔下陳平安的話頭,壓低嗓音道:“被某些人直呼名諱的話,道法通天的聖人便可以心生感應。你想一想,市井尋常門戶,為何經常被告誡,不許喊逝去長輩的姓名?難道隻是出於禮儀?沒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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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嗯了一聲,與老舟子一起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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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玩笑道:“就不怕我心懷不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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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故作神秘,輕聲道:“彆人害不害我,我也有些感應。前輩,這莫不是說我有聖人潛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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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忍俊不禁,聖人與上五境練氣士,其實算是兩種人,想要成為聖人,尤其是諸子百家中的三教聖人,哪怕隻是十境修為的聖人,恐怕比起其他練氣士躋身玉璞境還要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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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之後,靠近那座熟悉的渡口,陳平安和老舟子有些意外,又覺得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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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夫人站在渡口,衣袖飄飄,超然世外,好像正在阻止一位中年漢子的停船登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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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夫人是桂花島這座小天地的主人,自然知曉兩人的靠近,不願再跟此人糾纏不休,便疾言厲色,對那個神色木訥的中年舟子怒道:“趕緊走,要聊天,去海上聊,你休想踏足桂花島!否則我便與你拚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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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貌粗樸的中年漢子,正是先前在劍修左右腳下撐船遠遊的船夫,應該也是陳平安身邊那位老舟子的傳道恩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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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漢子本是雷打不動的悶葫蘆性子,可渡口這位桂夫人卻是他的死穴所在,眼見著婦人如此不近人情,甚至是頭一遭如此凶他,這讓憨厚漢子隻覺得天崩地裂,人生好沒滋味了,便也急眼了,丟了竹篙,連連跺腳,哀嚎道:“嘛呢,嘛呢!不就是那次被你拒絕後,受了恁大情傷,喝醉了酒後,酒壯慫人膽,偷偷跑去抱了幾下那棵桂樹嘛,那也是情難自禁,情有可原啊……我是啥人,你還不清楚啊,連我家先生都說我老實憨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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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夫人給氣得不行,冷笑道:“呦呦呦,環環相扣,先動之以情,再曉之以理,最後搬出靠山,厲害啊,這套措辭誰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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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一乾二淨,沉悶道:“神誥宗的小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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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夫人伸手怒斥道:“你一個大老爺們,還有沒有一點擔當和義氣,人家祁真幫你出謀劃策,你就這麼出賣人家?連猶豫一下都沒有?!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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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漢子如遭天譴,一屁股坐在小船上,手腳亂晃,嚷嚷道:“麼法活了!人生麼得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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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舟子停下腳步,死活不願再往前走一步,伸手捂住臉,打死不去看師父他老人家這一幕,恩師如此喪心病狂,實在是當弟子的天大恥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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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舟子猛然轉身,“走了走了,再瞧下去,我這點破碎道心,哪怕先前運氣好,沒被老蛟打爛,反而要還給師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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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對老舟子喊道:“小水桶,見著了師父,也不打聲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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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喊破幼時綽號的老舟子停下腳步,唉了一聲,隻是轉身後堅決不與師父對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作揖行禮,說了句“師父萬壽,弟子拜彆”,就趕緊跑路登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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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一路前行,走到桂夫人身邊,雙方點頭一笑,陳平安蹲在渡口岸邊,望向那個看一眼自己又看一眼桂夫人的漢子,陳平安有點毛骨悚然,心想這漢子的眼神有點不對勁啊,怎麼像是泥瓶巷和杏花巷婦人,在看自家男人和顧璨娘親的眼神?陳平安有點恍然大悟,瞧著挺老實一人,怎麼這麼小肚雞腸呢?難怪桂夫人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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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問道:“找我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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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漢子便將之前對劍修左右說的那番話,再大致重複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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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誠布公之前,漢子輕輕跺腳,竹篙彈跳而起,被他握在手心,重重一敲船板,一瞬間,漢子以驚世駭俗的神通,臨時造就了兩座小天地,小的那座,是他和陳平安,咫尺之間,更大一些的,則一口氣囊括了整座桂花島,如此一來,恐怕就算是倒懸山的某些道士,和南婆娑洲的聖人都無法查探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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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是掌教陸沉的記名大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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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願接下劍修左右一劍,或是在桂夫人麵前跟無賴漢子差不多,在一座浩然天下就隻有生僻典籍上的舟子稱呼而已,卻不意味著此人的實力不強,道法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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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夫人知曉此人的根腳,所以並不奇怪,身旁那座小天地中,兩人身影模糊,雙方言語嗓音更是不會泄露絲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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