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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神仙書《山海誌》記載,桐葉洲多山神妖魅精怪,確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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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陳平安大多時候,已經刻意繞開那些靈氣充沛的山水形勝之地,或是望之生畏的汙穢險要之境,有些時候還是會著了道,比如陳平安在一次深夜,望見一座燈火輝煌的小城鎮,陳平安手上並無地圖,想著需要補給食物,就順著燈火一路行去,因為堪輿地圖,一向是王朝國家的封禁之物,比兵器還要管束嚴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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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小城並無夜禁,但是有城門士卒查看通關文牒,等到陳平安順利入城,找了一處尚未打烊的客棧入住,掌櫃卻搖頭擺手,說陳平安給的銀錢不對,他們這兒不收,各國有各國的製式銅錢,這很正常,可是連真金白銀都不收,就有些怪異了,好在掌櫃指路,說有個地方可以將金銀折算成他們這邊的錢,換完之後再來客棧下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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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陳平安找到了一間鋪子,櫃台極高,幾乎有一人半高,陳平安入鄉隨俗,踩在一根小板凳上,說是換錢,給了幾顆銀錠,換來了一堆通寶銅錢和一摞紙鈔,銅錢沉甸甸的,成色十足,紙鈔上邊,陳平安眼見著上邊有正兒八經的朝廷和銀莊朱印,就沒有多想,回到客棧,交過了錢,又給看過了通關文牒,掌櫃一絲不苟地記錄在案,以備當地衙門的戶房胥吏查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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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陳平安準備出門,掌櫃的還在那邊打算盤,笑著提醒陳平安這邊有個鄉俗,與人閒談,不可說一個紙張的“紙”字,例如紙上談兵、一紙空文便都萬萬說不得,不然給人打出城外,莫怪他沒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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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記在心裡,道謝之後,就去買了柴米油鹽和兩套衣服,回來在客棧吃飯的時候,隻覺得飯菜寡淡無味,之後離開城鎮,走出數十裡後,依稀可見那座城池的輪廓,遇上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陳平安站在一座山上破敗涼亭躲雨,閒來無事,緩緩走樁練拳之餘,結果看到驚人一幕,山腳遠處那座城池,好似一灘爛泥似的,融化在大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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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趕緊掏出在小城鎮購買之物,以及那些銅錢和紙鈔,頓時頭皮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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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全是白紙裁剪而成,如同活人在陽間燒紙給陰冥死人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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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被陳平安的窘態逗樂,有人在涼亭牆壁內嗤嗤而笑,嗓音透過牆壁,回蕩在亭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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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之前隻是驚異小城鎮的匪夷所思,可不是真怕了這些神神怪怪,所以當山間小亭內有誰裝神弄鬼,陳平安反而很快緩了過來,隻是坐在一根深山老木打造而成的牆根長凳上,望向對麵的那堵慘白牆壁,默默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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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自己運氣極差,遇上了善於偽裝的山澤大妖或是魔頭巨擘,否則多半就是個道行淺薄的。那個東西嚇唬一下凡夫俗子不難,剛好陳平安一巴掌拍死它,也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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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猶然不知自己撞上了鐵板,故弄玄虛,嗓音假裝更加陰沉,“你不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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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彆好養劍葫在腰間,站起身,緩緩走向那堵牆壁,啪一下,直接貼了一張寶塔鎮妖符在上邊,裡邊立即響起帶著哭腔的求饒聲響,似乎略帶稚氣,陳平安沒有摘下那張黃色符紙,笑問道:“你說我怕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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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夥嚷嚷著“怕了怕了,都快要怕得活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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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吧,再躲躲藏藏,我可真要跟你不客氣了,跟我說一說,那座小鎮到底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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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摘下了鎮妖符,收入袖中,坐回原先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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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牆壁中走出一位心有餘悸的年少童子,身前身後都繡有一塊官補子,隻是不像世俗朝廷的色彩繽紛,隻有黑白兩色,他畏畏縮縮站在牆根,望向對麵坐著的神仙老爺,不但鞠躬,還古裡古怪地唱喏一聲,自報身份,原來是位前朝敕封的一位土地爺,換了皇帝和國姓後,他就自動被劃入舊臣之列,沒了官身,本就微薄的道行,愈發低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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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前是一位封疆大吏的心愛幼子,死後未過頭七,有一位雲遊神仙路過,便進入靈堂,幫著他父親一番運作,他便成了一位品秩不入流的土地爺,香火頗旺,為的就是讓他多多庇護家族祖墳的風水,後來山河變色,一切成了過眼雲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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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頭來看,事情不大,反而頗為有趣,陳平安便向這位沒了朝廷正統的土地爺,多問了些紙人小鎮的淵源,原來當初萬餘小鎮居民,一夜之間,死於一場仿佛天災的巨大,朝廷為了防止人心惶恐,下令周邊州郡封堵消息,還請了佛門高僧前來做了一場法事,才沒有演變成為一處凶險的陰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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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詢問暴雨之後小鎮怎麼辦,童子笑著說無妨,隻要天氣晴上幾天,就會恢複原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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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便蹲在地上,麵朝小鎮,在行亭內燒了那些紙錢紙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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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蹲在一旁,唏噓道:“這位神仙老爺,不曾想還是個大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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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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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便跟這位童子問了方圓千裡的山水形勢,是否有仙家門第或是渡口,童子一一作答,並無藏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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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說北邊約莫個八百裡,確實有妖魔作祟,占山為王。倒也不常做那強擄樵夫山民的勾當,山上山下還算安穩,少有百姓遭殃的傳聞,聲勢鼎盛之際,好些山上練氣士都要繞路,隻是後來遭了一場變故,便沉寂下來,聽說隻有小貓小狗三兩隻,不成氣候了。真相如何,不好說,外邊的傳聞五花八門,有說是扶乩宗的仙師覺得礙眼,也有說是佛門行者在那邊落腳,有妖精不長眼,惹得佛家高人金剛怒目,才有此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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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略微詫異,當初在大驪境內,嫁衣女鬼出現的那趟山路,讓陳平安至今難以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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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子內有些枯枝,在童子的幫助下,攏在一起,點燃火折子,一人一怪,在篝火旁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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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雖然瞧著臉龐稚嫩,實則已經存活五百年,便給陳平安解釋其中緣故,“之所以那座山頭的妖魔,會兔子不吃窩邊草。除了那位山大王脾氣相對溫和之外,麾下也有眾多暴戾之輩,當然沒啥菩薩心腸,但是割據一方,最怕名聲臭了,讓人談之色變,十傳百百傳千,萬一惹來吃飽了撐著沒事做的仙家子弟,貪圖那斬妖除魔的世俗名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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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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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兩隻手掌靠近火堆,嗬嗬笑道:“殺還是不殺?殺了小的來個大的,殺了大的,再來個老的。哪怕有本事來兩個殺一雙、來三個全殺光,都給殺了,鬨大了,當地官府上報朝廷,皇帝老爺覺得丟了顏麵,可不就要去懇請仙師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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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無奈道:“最是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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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笑道:“若非如此,早就亂成一鍋粥了,山下的老百姓還怎麼活,隻說那座小鎮,死了萬餘人,他們在外鄉的親戚朋友會如何想?一夜之間,所有人就這麼沒了,活著的人,也會害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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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愣了愣,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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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邊童子說了些附近的趣聞趣事,多是他道聽途說而來,畢竟數百年光陰,總得找點樂子打發時光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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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停歇之後,陳平安跟這位小小的土地公告彆,繼續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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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剩下童子站在行亭外邊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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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期間還路過一座荒塚,有一夥進京趕考的寒士書生,站在一座大墳之前,露出自慚形穢和歎為觀止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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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看到從墳塋之間,竄出兩隻雪白狐狸,學人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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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幾頭年幼一些的狐狸,趴在墳塋上頭,竊竊而笑,眉眼有些靈氣,充滿了憧憬和嬌羞,半點不像什麼凶惡的妖魅,反而像是饞嘴的稚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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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讀書人紛紛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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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陳平安一陣好笑,知道必然是狐妖作祟,正在蠱惑人心,不過陳平安沒有太多擔憂,世間狐妖,無論是哪個洲,都往往不會行殘暴之舉,它們自古便天生親近人族,更多還是為了破開情關,提升境界和修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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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陳平安沒有當場揭穿,讓那些書生發現眼前所謂的高門華屋,其實隻是一座墳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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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隻是悄悄守在墳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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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第二天,那些書生就安然離開那座豪門府邸,人人喜不勝收,隻覺得好一場豔遇,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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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笑著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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