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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嬰笑著點頭,依舊一手約束那柄袖珍飛劍,隻以一手迎敵,“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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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之間,隻見陳平安原先站立的街道,瞬間塌陷出一個方圓數丈的巨大坑窪,而那一襲白袍則已消逝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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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嬰點點頭,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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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半步躋身禦劍層次的陸舫還會那麼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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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嬰以掌心擋住了那個年輕謫仙人的拳頭,正要握住攥緊之際,拳勁一鬆,第二拳已經往他肋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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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嬰心中了然,如果如自己猜測,此拳招,拳拳遞進,速度,勁道,神意,皆是如此,最巧妙之處,在於拳拳銜接,避無可避,隻能硬抗,初看隻是一個小山頭,但是如果有仙人以神通掀開大地千萬裡,就會發現不起眼的山頭,竟然整條“來龍去脈”,恍然是天下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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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拳之前,丁嬰腳步都不曾挪動絲毫,每次都剛好以手心抵住那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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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四周就像縈繞著一條雪白蛟龍,而不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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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拳,丁嬰後撤一步,依舊以掌心擋下那砸向眉心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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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丁嬰看似最簡單的出手,卻蘊含著他從藕花福地各個宗門幫派,搜集而來九種武學的精髓,不用說那自家花園似的鏡心齋,俞真意的湖山派,種秋傳授嫡傳弟子的拳法,鳥瞰峰和春潮宮,程元山槍術的雪崩式,八臂神靈薛淵等各大宗師的不傳之秘,丁嬰用各種法子都拿到了手,然後化為己用,有些已至武學頂點,就原封不動,有些尚有餘地,丁嬰閒來無事,就幫著完善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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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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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嬰橫移數步,但是卻有閒情逸致開口笑道:“你這拳法,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走了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路數,我倒要看看,你能撐到第幾拳,最後那一拳又到底有多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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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隻管出拳,心如沉入古井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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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架,沒有觀戰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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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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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老魔是出了名的喜歡虐殺旁觀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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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這些不怕死的,喜歡壁上觀是吧,喜歡在旁邊指指點點和拍手叫好是吧,喜歡滿臉震驚好似白日見鬼了是吧,丁老魔每次與人交手的間隙,都會將那些旁觀者一巴掌拍成肉泥,如人以扇麵拍爛帳上蚊、牆上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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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太子殿下魏衍那個瘦猴似的師父,才跑來沒多久,原本就在遠處藏著,見到是丁老魔親自出手後,第一時間就撤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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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丁嬰終究隻有一個,此外諸如種秋、俞真意之流的山巔人物,雖然也不喜旁人隔岸觀火,但是大多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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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觀看二流高手之間的生死廝殺,是武林中人的大忌諱,因為誰都不希望自己的壓箱底本事,給外人瞧了去,人多嘴雜,一傳十十傳百,路人皆知,還怎麼叫壓箱底?江湖說大不大,尤其是躋身一流宗師之後,江湖就更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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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間距始終就是在兩臂之內,但是第十一拳,丁嬰好似已經嘗到了神人擂鼓式的厲害,有意無意拉開了距離,被一拳打退出去一丈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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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陸舫被十拳打得重傷,一是倉促之下,根本來不及應對,而丁嬰從一開始就蓄勢以待,二是陸舫一心修習劍術,功夫隻在劍上,體魄遠遠無法媲美丁嬰。陸舫吃下陳平安十拳,就像一支步軍在野外遇上一支精銳騎軍,一觸即潰,自然兵敗如山倒。而同樣十拳,丁嬰是占據高牆巨城,兵力雄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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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並非陸舫與丁嬰的真實差距,懸殊到了天壤之彆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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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丁嬰應對得如此輕鬆,還要歸功於陸舫和種秋的前車之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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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拳過後,丁嬰站在一丈外,趁著下一拳尚未近身,猛然抖袖,震散那些在手心盤桓不去的拳罡,丁嬰戲謔道:“再來三四拳,恐怕我就要受一點小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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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拳已至麵門,丁嬰第一次出拳,與陳平安的神人擂鼓式對了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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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退去數步,但是神人擂鼓式的玄妙,得到淋漓儘致的展現,陳平安以超乎常理的軌跡和速度,以更快速度遞出這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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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不及出拳的丁嬰隻得略顯滯後地抬起手肘,擋在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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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一肘肘尖撞在了胸口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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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嬰砰然倒飛出去,但是長袍之內真氣鼓蕩,幫助卸去了大半拳罡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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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光火石之間,察覺到對手好像稍稍慢了一線,丁嬰眯起眼,身形倒滑出去,在接下第十四拳的同時,微笑道:“先前在你住處,有個鬼靈精怪的小東西,不知死活,試圖偷偷帶著飛劍鑽地來找你,給我發現了,不知道有沒有被震死悶死在地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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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那個年輕人雖然已經有所察覺,仍是沒有收手,第十五拳,迅猛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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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拳過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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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嬰再次倒退,並且夾住飛劍十五的雙指,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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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嬰不驚反喜,隻是深藏不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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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穩居第一人寶座六十年的丁老魔,看似自負托大,其實在丁嬰內心最深處,他比誰更想要獲得這一拳招的宗旨精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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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有可能,悟得這一拳,能夠讓他更有把握完成心中所想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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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撼此方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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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嬰根本不在意開口說話,會使得一身真氣劇烈傾瀉流逝,微笑道:“先前那四顆腦袋,是我讓鴉兒和周仕拎出來給你看的。那個小孩子,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叫曹晴朗,他遇上你這位謫仙人,真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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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丁嬰都看不清那個陳平安的麵容,但是老人能夠清晰感受到那人的“一點”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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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是怒意,甚至不是那種瘋狂流散的殺意,而是被刻意壓製成一條細線,再將一線擰成一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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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有點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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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心境,在丁嬰所見、所殺謫仙人當中,獨樹一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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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嬰一生所學駁雜,無書不翻,曾經在一本道家典籍中翻到這段話:行於水中,不避蛟龍,此是船子之勇。行於山林,不懼豺狼,此乃樵獵之勇。白刃交於身前,視死若生,此乃豪傑之勇。知人力有窮儘時,臨大難而從容,方是聖人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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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要從容,必先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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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叫人力有窮儘時?就是當眼前這個陳平安,他認為小院那戶人家人已死絕,那個小東西也可能死了,在這個前提上,不僅僅要知道一切愧疚悔恨,並無意義,隻會自尋死路,唯有用心專精,而且知道之後,要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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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已不易行更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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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陳平安沒有讓丁嬰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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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拳沒有絲毫拖泥帶水,沒有任何束手束腳,恰恰相反,哪怕明知每一拳隻會讓丁嬰更了解神人擂鼓式,出拳更是義無反顧,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要麼丁嬰死在自己拳下,要麼自己經脈寸斷,神魂皆潰,血肉崩碎,堂堂正正死在最後一拳神人擂鼓式的遞出過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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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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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嬰輕輕點頭,爽朗大笑,隻見從那頂銀色高冠的蓮花當中,有光彩如瀑布傾瀉而下,遍布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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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丁嬰隻是退了三步而已,毫發無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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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收拳,借一拳反彈之勢向後掠出數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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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定後抬起手臂,以手背擦拭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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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嬰完全沒有攻防轉換的念頭,笑問道:“怎麼不出拳了?看你的氣象,最少還能支撐兩拳,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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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嬰看著那個沉默不語的年輕人,揚起右手,“就沒有想過,萬一再多出一兩拳,就能打得我鬆開雙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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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嬰歎了口氣,有些遺憾,如果不祭出那頂蓮花冠,直覺告訴他會有危險,極有可能真的兩敗俱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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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無需事事求全,這十數拳已經足夠讓他揣摩鑽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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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來,這一拳招,已經是那名年輕謫仙人殺力最大的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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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嬰已經覺得足夠了,接下來就該做正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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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環顧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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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如此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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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正因為如此,陳平安才覺得心中不平之氣,幾乎就要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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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當年年少時,見過了躺在病床上的劉羨陽後,他離開後,默默走向那座廊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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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絕望的感覺,哪怕過了這些年,走了這麼遠的路,練了那麼多的拳,陳平安還是記憶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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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大地大,獨自一人,然後遇上了某個大坎,你死活就是跨不過去,要麼憋屈死,要麼找死,還能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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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腰間那枚養劍葫,仍是被封禁一般,初一無法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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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這件金醴法袍還是死氣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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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既是飛劍又是方寸物的十五,始終被丁嬰牢牢束縛在雙指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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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陳平安到底不是當年那個瓷窯學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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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吐出一口血水,“你是不是落了一樣東西沒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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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嬰哈哈笑道:“你是說你放在桌上的那把劍?你想要去拿了再與我廝殺?可是在我眼皮子底下,你以為自己能夠走到那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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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嬰自問自答,搖頭道:“隻要我不想你走,你陳平安就走不出十丈。我已經可以確定,你隻是一名謫仙人所謂的純粹武夫,根本不是那劍修,否則這把小小的飛劍,我根本困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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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咧咧嘴,瞥了眼丁嬰頭頂的道冠,“天時地利人和,都給你占儘了,是不是很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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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嬰眯起眼,殺機沉沉,“哦?小子,不服氣,可你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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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你說了什麼字來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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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一臂橫著伸出,“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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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嬰默不作聲,報以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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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想這個很不一樣的謫仙人,肯定是想要垂死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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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觀其變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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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心中默念道,“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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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座院子的偏屋之內,僅是劍氣就重達數十斤的那把長氣劍,瞬間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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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循著陳平安最後一次出門的大致足跡,仿佛是在向這方天地示威,長劍像一條白虹破開窗戶,離開院子,來到巷子,掠過巷子,進入大街,與丁嬰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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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陳平安握住這條“白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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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條雪白的劍氣長河,猶在人間滯留,既有彎彎曲曲,也有筆直一線,卻都沒有絲毫消散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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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陳平安伸手握住那把長氣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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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身如霜雪,劍氣也白虹,長袍更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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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座人間,一臂之內陳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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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臂之外,猶有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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