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笑道：“照顧姚姑娘的酬勞，沒個二三十兩銀子，說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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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娘已經好些年沒笑得這麼開懷，將銀子重重拍在陳平安手心，婦人樂不可支，“哎呦，不曾想公子還是個精明的買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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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還真收起了銀子，打趣道：“出門在外，需要生財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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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魁轉頭看著九娘與陳平安的其樂融融，朝灶房那邊使勁嚷嚷道：“等會兒早飯上桌，記得給我上碗陳醋，要大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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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吃過了早飯，客棧外邊官道上馬蹄陣陣，越來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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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彆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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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對鐘魁試探性問道：“能不能幫我寫一幅春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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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心想著眼前青衫書生，好歹是一位書院君子，想必筆墨極佳，就當給自己來年先討個好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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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魁眼睛一亮，“給錢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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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娘氣笑道：“你掉錢眼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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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魁悻悻然，屁顛屁顛跑到櫃台那邊，搓手道：“九娘，筆墨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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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娘賞了個白眼，“你一個賬房先生，自己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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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有筆墨與裁剪為空白春聯的紅紙，因為以往過年，都是老駝背親自動手，寫得一手好字，畢竟是姚鎮的三弟，姚氏雖是邊關行伍中的豪閥大族，可是姚氏對於詩詞文章，並不怠慢，行軍布陣，兵法韜略，姚氏子弟若真是一個個粗鄙武人，可勝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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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說不用準備筆墨，他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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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這話之前，就已經手腕悄然翻轉，從方寸物中取出了那支小雪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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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很諂媚地去接過那對春聯紅紙，鋪在一張酒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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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忘叮囑站在桌前卷袖子的鐘魁，“你可要多用點心，寫得好些，以後要掛我家門牆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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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四人，都湊了過來，很好奇這位君子會寫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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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陳平安如何而來的毛筆，又為何不用蘸墨就能書寫，九娘假裝什麼都沒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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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魁接過筆後，氣沉丹田，神色肅穆，輕喝一聲，筆走龍蛇，寫下了五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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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很正便是了，風骨氣韻之類的，似乎還談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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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是“筆落驚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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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而易見，這不是春聯該有的文字，倒像是鐘魁好不容易逮著一個機會，就使勁抖摟自己的書生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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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一直佝僂著仔細端詳那五個字，笑眯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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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右邊已經轉過頭去，望向客棧大門那邊，姚家人很快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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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娘麵無表情道：“小瘸子，去拿掃帚來，有人皮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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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魁一臉無辜道：“彆啊，我很用心寫了。實在不行，我再寫一幅，桌上這兩張春聯底子的錢，算我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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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笑道：“挺好，就這幅吧，再寫五個字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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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娘死死盯著鐘魁，後者趕緊推了一把幸災樂禍的小瘸子，“再去你師傅房裡拿一對底子來，算了，乾脆兩幅好了，萬一九娘不滿意，我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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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魁先寫了第一幅春聯後邊的，詩成泣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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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許是自己都覺得自己寫得“大”了，鐘魁一陣乾笑，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手生了，沒寫好，沒寫好，不及平時一半的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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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兩副春聯，鐘魁寫得規規矩矩，很喜慶，是正兒八經的春聯，不是第一幅這種吊兒郎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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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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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第二幅後，鐘魁自己極其滿意，說這幅春貼內容，是世間所有春聯的老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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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幅則最讓九娘滿意，因為很取巧應景，是國興旺家興旺國家興旺，老平安少平安老少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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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裴錢都覺得挺不錯，總算給了鐘魁一點好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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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小心翼翼收起了三副春聯，對鐘魁抱拳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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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魁坦然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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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兩人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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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無奈提醒道：“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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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魁問道：“我都送你三副寓意如此美好的春貼了，你就不能送我一支毛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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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搖頭道：“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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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魁還想要討價還價，就發現九娘臉色烏雲密布，估計是不用小瘸子去找掃帚，她自己就要親手把自己掃地出門，他歎息一聲，戀戀不舍地將那支小雪錐遞還給陳平安，喃喃道：“杆上的下筆有神四個字，與我有緣啊，何等般配，陳平安你這是棒打鴛鴦，很煞風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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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並未刻意藏掖，收起了李希聖相贈的那支小雪錐，笑道：“真不能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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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鐘魁神色可憐，九娘笑道：“春聯底子的錢免了，不但如此，看在三副春聯的份上，今兒你可以拿一壇五年釀的青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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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魁立即眉開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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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外的官道已是塵土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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挎刀少女姚嶺之和少年姚仙之一同下馬，來到客棧大門那邊，迎接陳平安一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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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娘對姚嶺之說了句路上小心，便哽咽凝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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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也紅了眼睛，低頭轉身，不再看自己娘親的愁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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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便服的姚鎮站在一輛馬車旁邊，此次姚氏入京隊伍，除了三輛故意空著的馬車，還專門為陳平安準備了五匹高頭駿馬，俱是大泉邊軍中的甲等戰馬，京城的頂尖權貴子弟，都未必能夠擁有一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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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鎮沒有想到除了那個枯瘦小丫頭，以及背負長劍的絕色女子，其餘陳平安四人都選擇了騎乘戰馬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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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此姚鎮自無異議，與陳平安打過招呼後，老將軍便坐回自己的車廂，備有十數本兵書，都是姚氏祖傳之物，每本書都寫了許多姚氏先祖翻書時的旁注和心得，幾乎每一張書頁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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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這才是世族高門的傳承有序，香火綿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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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姚鎮隻帶了三名姚氏子弟，三人屬於同一個輩分，獨坐一輛馬車的姚近之，在隊伍最後方並駕齊驅的姚仙之和姚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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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位隨軍修士，散落在隊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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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鎮與陳平安坦言，其中有兩位是大泉王朝的秘密供奉，如果不是此次奉旨入京，就連他這位大泉品秩最高的邊疆大將，都無權調動那兩位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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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餘六十餘騎，皆是弓馬熟諳的邊軍老卒，還有這些老卒的少量家眷，多是姚氏家族的府上管事、雜役婢女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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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夾雜在隊伍當中，騎馬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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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哪怕是坐在馬上，依然縮著身架子，隨著馬背一起顛簸起伏，晃晃蕩蕩，看似是陳平安四名扈從中最隨意、和氣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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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白象在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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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羨在騎隊之中，最如魚得水，自然而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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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那邊，九娘久久不願收回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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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駝背蹲在門口抽著旱煙，那些嫋嫋煙霧，遮住了褶皺的滄桑臉龐，如山霧布滿山巒溝壑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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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瘸子爬到了屋頂，登高望遠，才剛剛離彆，就已經開始期待與那位負劍姐姐的下一次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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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魁來到了那座小墳頭前，那塊石片墓碑已經倒了，還給人刨開了泥土，拿走了衣冠塚裡頭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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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好玩，孩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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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魁摸著腦袋，轉頭看了眼那支浩浩蕩蕩遠行的隊伍，收回視線，雙手負後，搖搖晃晃走回客棧，自言自語道：“日出東海，萬裡熔金。月落西山時，啾啾夜猿起。可惜不對仗，不然就是板上釘釘的傳世名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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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魁想了想，猶豫要不要走一趟狐兒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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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膽子也太小了點，好歹是大伏書院的山主，還出身於中土神洲的某位聖人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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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條九尾狐，雖說它的名字，待在那位白老爺寫出的《真名篇》第二頁最前邊，可既然給自己知道了她的真名，要它死，不就是一句話的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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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魁雙手抱住後腦勺，清風拂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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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還有那陣陣秋風，在他高高抬起的兩隻袖子裡打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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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鐘魁，客棧裡邊的婦人，不曾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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