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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在一座山野湖泊之畔,找到了一間廢棄多年的竹屋,原貌依稀可辨,想必當年建造之初,十分精致,多半是出身富貴的隱士出資建造,並且一定喜好垂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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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就在此落腳,各有分工,陳平安去砍了兩隻纖細的老齡竹竿子,一長一短,回來的時候朱斂已經點燃篝火,陳平安蹲在火堆旁,借火慢慢熏烤竹竿,用以增加魚竿的韌性,不然水中大物見了光亮,稍稍一拽,竹竿就繃斷了。陳平安將那隻短竹竿交給裴錢,要她跟著自己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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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屋內,朱斂在跟大髯漢子切磋學問,兩人坐得離眾人有些遠,朱斂似乎在顯擺那本荀姓老人贈送的“神仙書”,男女打架,大汗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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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道士在與盧白象席地而坐,手談對弈,魏羨蹲在一旁,依舊等待著勝負的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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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頭黃色土牛在竹屋附近的山林望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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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對此方清秀山水,趁著四下無人,隋右邊離開了竹屋,在好似竹筏的“房基”邊緣,脫了靴子,坐在那邊,將一雙雪白玉足放入水中,癡心劍橫放在膝,雙手按在劍鞘首尾兩端,眺望遠方,山野的清新氣息,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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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成了長短兩隻魚竿,陳平安甩了幾次,試看弧度大小,裴錢站在旁邊依葫蘆畫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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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一小師徒二人,來到竹屋外邊,陳平安開始係上魚線魚鉤,裴錢依舊有樣學樣,隻是有些細節做得差了,陳平安就會幫她重新捆線打結、係緊魚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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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帶著裴錢去遠處湖邊掀起石塊,在底部尋找一種形若螻蛄的水生魚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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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陳平安卻沒有釣魚,隻是讓裴錢獨自垂釣,他將長魚竿收入了鄭大風贈送的咫尺物玉佩當中,那裡邊,既有破舊了卻沒有丟棄的草鞋,魚鉤魚線這類不起眼的市井物件,又水井仙人釀這些稍微值錢的酒水,還有那張泛黃的梧桐葉,據說裡邊裝著兩套脫胎於太平山、扶乩宗的護山大陣,和一大堆桐葉宗償還的穀雨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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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是個天生耐心不太好的,隻是有陳平安陪在身邊,加上這麼長時間抄書練字,多少也熬出些性子,就安安靜靜盯著水麵的動靜,恨不得下一刻就能把一條百來斤的大青魚硬生生拖拽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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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在思考撼山拳譜的第四式,被命名為天地樁,是個口氣極大的拳樁,除了詳細介紹了真氣運轉方式外,這個動靜結合的拳樁,姿勢實在是古怪了點,三種境界,要求研習撼山拳的後世人,倒立練拳,分彆以手掌、拳頭和一根手指作為支撐點,然後“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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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天地此拳樁,書中豪言,頂天立地大丈夫,習我拳法者,要教那天地隨我拳而翻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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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光腳老人當初翻閱過撼山拳譜後,說這本拳架平平的秘笈,除了口氣大心氣高,一無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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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輕輕一拍地麵,身形飄逸翻轉,以一隻手掌抵住竹排地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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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轉過頭,看到這一幕後,就想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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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立的陳平安當下空閒那隻手,指了指水麵,示意裴錢專心釣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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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老老實實轉過頭,陳平安變掌為拳,以拳頭“立地”,再以僅僅一根手指撐起,身形微微拔高,以撼山拳此樁的真氣運轉,從頭到尾,並無難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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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閉上眼睛,除了一根手指撐地之外,另外那隻手雙指並攏在身前,阿良傳授的劍氣十八停,最後那道十二、十三停之間的瓶頸,將破未破,陳平安原本並不著急,隻是在老龍城灰塵藥鋪教的裴錢十八停,離開蜂尾渡後沒多久,裴錢就用隻掙了三兩顆銅錢的口氣,小小雀躍,又沒覺得有多了不起,跟陳平安說她已經可以自由運轉到十二停了,這讓陳平安有些無奈,隻得繼續叮囑裴錢戒驕戒躁,腳踏實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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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難免有些著急,或者說是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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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裴錢以驚人的速度武道攀登,總有一天,她這位玩笑性質的開山大弟子,會與師父陳平安並肩而行,再往後,就會愈行愈遠,她會獨自登高,俯瞰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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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不必不如師,這是陳平安對鄭大風親口所說,而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更是文聖老爺勸學篇裡的經典論點,陳平安並非在意裴錢的武道比自己走的更遠更高,陳平安卻要擔心自己是裴錢的傳道人和護道人,若是裴錢將來有一天大道走歪了,自己又該如何自處?像是當初丟出那把蛇膽石的蛟龍溝年幼蛟龍,淡然說出一句“若是孽緣,一劍斬之”?他陳平安做得到嗎?退一步說,即便有此冷硬心性,可那時候裴錢武學之高,說不定讓他陳平安難以望其項背,又如何能夠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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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藕花福地,在東海老道人的帶領下,走過千山萬水,曾經以旁觀者看過了一場廟堂上的君子朋黨,八十年間,是如何從憂國憂民、經濟百姓,一步步到風氣轉濁,風骨腐蝕,人人以君子標榜,既已是君子,何來瑕疵?隻要一人在朝堂落難貶謫,全然不問是非,廟堂上義憤填膺,怒斥政敵,人人安慰那位“良朋摯友”,為他折柳送行,為他舉杯飲酒慰風塵,為他感慨人心不古、豺狼當道,江湖之遠的那士林文壇,專門會有弟子門生引領風向、給政敵編撰種種或香豔不堪、或捕風捉影的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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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既然有了開宗立派的心思,便要杜絕這種最糟糕的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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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連身邊最近的裴錢都沒辦法教好,陳平安憑什麼敢說自己將來的那座門派,在千百年後,不是第二座桐葉宗?自己不是第二個杜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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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知禮,習武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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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陳平安對裴錢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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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情況,這就像是在用兩條腿走路,四平八穩,並無問題,可關鍵是裴錢習武天賦太高,武運太高,總有一天,隻要她覺得書上道理隻是應付陳平安的苦差事而已,一旦她有天覺得與人講道理,實在太煩且無趣,她會覺得我有拳法,腰有刀劍錯,處處順本心順己意,不講慎獨,不懂得克己複禮,陳平安之前為了能夠讓世間多出一頭與人為善的金丹大妖,花費了五十顆小暑錢也不皺眉頭,那麼將來他親手造就了一位隻講立場利益、莫與我談對錯是非的九境武夫甚至是十境武夫,陳平安彆說是五十顆小暑錢,恐怕五十、五百顆穀雨錢也無補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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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以倒立姿態,閉眼沉思,翻來覆去,都沒有想出兩全其美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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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真要因為未來的那個“萬一”,就親手打斷裴錢如今的武道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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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在山坳內,麵對包藏禍心卻終究尚未造就慘劇的山澤野修,陳平安說“難在最壞的結果沒有出現,所以道理還能再講”,不然陳平安何須那般迂回,各憑本事廝殺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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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陳平安在邊陲客棧一役提出“捫心自問”後,經過老龍城一役,通過女冠黃庭了解了桐葉宗山門的後續變故,陳平安做出的一些改變,因為陳平安覺得應該小退一步,因地而異因人而異,多在這“一小步”上做學問,多琢磨些,不然世人處處以“問心無愧”作為借口,是非混肴猶然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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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憤懣魚兒如何如此不賞臉的裴錢,突然摸著微微疼的臉頰,卻發現隋右邊朝她使眼色,裴錢順著隋右邊的視線,看到了不遠處的陳平安,眉頭緊皺,與平時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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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右邊收起以水珠輕彈裴錢臉頰的手指,繼續舉目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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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輕輕放下了魚竿,躡手躡腳來到陳平安旁邊,蹲在那兒,凝視著師父的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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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是師父後知後覺,這會兒才開始心疼那五十顆小暑錢打了水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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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睜開眼,看著那張經常風吹日曬尚未變白的黑炭臉龐,笑問道:“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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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想了想,“師父,有愁心的事?給我說說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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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手腕微微用力,身形顛倒,變回正常站姿,然後盤腿坐下,有些猶豫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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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太遠,道理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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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裴錢會不會年紀太小了些?自己的言語和情緒,會不會像是沉甸甸的巨石,壓在她的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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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小煉藥酒,山水相逢的清風輕輕拂麵,這讓陳平安的心境略微輕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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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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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喝過了酒,笑眯起了眼,在心中自嘲自己,如今是不是有那麼點讀書人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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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過頭,笑道:“與你有關,想不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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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咽了口唾沫,立即開始反省自己這一路上,做了哪些頑劣事情,大概已經知道不是一兩個板栗砸在腦袋上的小事,於是苦著臉道:“能不能不聽?等我歲數大一些,再記事些,師父再說與我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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