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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抬拐入一條小巷子,剛好遇見那位去私塾讀書的孩子,曹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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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抬停步笑問道:“今天怎麼早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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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晴朗有些臉紅,道:“陸大哥,昨天去衙門那邊領了些銀錢,昨夜兒就特彆想吃一座攤子的餛飩,路有點遠,就要早些去。陸大哥要不要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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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抬笑著搖頭,“我不太愛吃這些,你自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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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晴朗告辭小跑離去,停步轉身,“對了,陸大哥,我昨天回家路上,給你買了壺酒,就放在桌上了,自己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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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抬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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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有曹晴朗宅子鑰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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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晴朗轉身跑出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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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人言語時,曹晴朗這個孩子,都會特彆認真,所以曹晴朗是絕對不會一邊跑一邊回頭說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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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抬走向那棟宅子,開了院門,果然正屋桌上放了一壺酒,七錢銀子,對於吃一碗餛飩都要思量半夜的曹晴朗來說,不便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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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抬拿過了酒壺,拎了條板凳坐在門檻外,手腕一擰,手心多出一隻散發出酒釀醇香的小蟲子,打開酒壺,將這種名為酒蟲的小家夥丟入壺中,然後慢慢等待這壺酒水,以極快速度,沉澱出等同於窖藏、埋放數十年醇厚的美酒口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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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抬輕輕搖晃手中酒壺,滿臉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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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找到曹晴朗,陸抬就開門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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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陸抬,陸地的陸,抬起的抬,是陳平安的朋友,一起經曆過生死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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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那個孩子的眼睛,立即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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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陸抬說了些陳平安的事情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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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晴朗就喊他陸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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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陸抬就有了這棟孤零零宅子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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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陸抬笑著問曹晴朗,“你想不想成為陳平安那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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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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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想不想比陳平安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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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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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敢想?覺得太難,差了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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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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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天閒聊之後,拿了鑰匙卻沒有自己開門入院的陸抬,就經常來這邊坐著,有曹晴朗身在私塾的時候,也有曹晴朗在家中晨讀時分,陸抬一開始會給需要自己開灶燒火做些米粥吃食的曹晴朗,帶些精致吃食當早飯,可是曹晴朗吃了兩次後,第三次終於忍不住,很一本正經地與陸抬說了些心裡話,說他如今領著衙門那邊的錢財,學塾束脩,柴米油鹽,都夠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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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抬耐心聽完曹晴朗這個孩子的肺腑之言後,就笑問道:“那以後可就真吃不著這幾家百年老店的美食了?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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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晴朗有些難為情,赧顏笑道:“若是真的很嘴饞,實在忍不住,也會跟陸大哥說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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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抬哈哈大笑,說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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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在那之後,直到今天,曹晴朗唯一嘴饞的,仍是一碗他自己買得起的餛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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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陸抬今天有些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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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在藕花福地這麼個小地方,給他找著了一個很像那家夥的曹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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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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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抬終於覺得這趟藕花福地之遊,讓自己的心氣上生出些勁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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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宅子,鶯鶯燕燕,環肥燕瘦。院落各處,一塵不染,道路皆都以竹木鋪就,給那些婢女擦拭得亮如明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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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有三位因為陸抬而脫離苦海的婢女,先後與陸抬這位恩公和主人,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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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式有些奇怪,是些陸抬教她們從書本上搜刮而來的溢美之詞。三名妙齡少女本就是教坊戴罪的官宦小姐,對於詩詞文章並不陌生,如今古宅又藏書頗豐,所以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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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有人說公子詩詞,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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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美婢說公子氣度,似東海揚帆,風日流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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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少女說公子容貌,若芝蘭玉樹,光耀滿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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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抬開懷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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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去,陸抬脫了靴子,走在其中,最後斜靠在一座造型簡潔素雅的羅漢榻上,有美婢想要上前服侍,給陸抬揮手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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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嗅了嗅酒壺,抿了口酒,雖然比起藕花福地的酒水,味道已經好上不少,可哪裡能夠與浩然天下的仙家酒釀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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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抬將還壺底還趴著一隻珍稀酒蟲的酒壺,隨手拋在遠處桌上,穩穩當當,滴酒不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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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半天,在這棟宅子的歡歌笑語中,藕花福地已是風起雲湧,江湖是如此,廟堂沙場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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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抬正在教一位聰慧婢女鬥茶,有美婢說是屋外有位老儒士登門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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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抬便放下手頭雅事,親自去迎接那位學塾種老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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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曹晴朗的說法,種先生雖然嚴厲,可是對學塾所有人都教得很好,耐心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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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正是南苑國國師種秋,臉色不太好看,拒絕了進門的邀請,說在門口說完事情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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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抬笑道:“洗耳恭聽夫子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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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秋沉聲道:“陸公子,你雖是好心,卻是在拔苗助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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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抬故意訝異,“此話怎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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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秋惱火道:“陸公子敢做就不敢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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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抬啪一聲打開折扇,輕輕扇動清風,風流倜儻,“敢問種夫子,我錯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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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秋深呼吸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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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陸抬,這半年內,教了曹晴朗一大通所謂的世情和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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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今天學塾那邊,種秋無意間發現曹晴朗在與同窗爭執,恐怕都不知道這個陸抬,給曹晴朗灌輸了那麼多“雜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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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恨人有笑人無。什麼好人難做,難在少有好人真正懂得君子是恩不圖報,所以這類好人,最容易變得不好。什麼那些開設粥鋪救濟難民的善人,是在做善事不假,可接受施舍喝粥吃餅之窮苦人,亦是這些富家翁的善人。除了這些,還有許多學問道理之外的亂七八糟,連素來以博學著稱的種秋都聞所未聞,什麼道家兵馬科,墨家機關術,藥家百草淬金身,什麼反老得還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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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曹晴朗,在那位教書先生和顏悅色地問起後,沒有隱瞞,一五一十都說了所學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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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秋穩了穩心神,緩緩道:“曹晴朗秉性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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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抬想了想,“純良向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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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秋又問:“曹晴朗才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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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抬歎了口氣,“尚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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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秋再問,“曹晴朗今年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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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抬破天荒有些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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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秋感慨道:“為人,不是武夫學藝,吃得住苦就能往前走,快慢而已,不是你們謫仙人的修道,天賦好,就可以一日千裡,甚至也不是我們這些上了歲數的儒士做學問,要往高了做,求廣求全求精,都可以追求。為人一事,尤其是曹晴朗這般大的孩子,唯精誠淳樸最為重要,年幼讀書,疑難重重,不懂,無妨,寫字,歪歪扭扭,不得其神,更無妨,但是我種秋敢說,這世間的儒家典籍,不敢說字字句句皆合事宜,可到底是最無錯的學問,如今曹晴朗讀進去越多,長大成人後,就可以走得越心安。這麼大的孩子,哪能一下子接受那麼多駁雜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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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抬收起折扇,作揖賠罪道:“陸抬知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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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秋歎了口氣,冷哼道:“若是陳平安留在曹晴朗身邊,就絕對不會如你這般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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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抬抬起頭,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笑容暢快,“種夫子此番教誨,讓我陸抬大受裨益,為表謝意,回頭我定當送上一大壇子好酒,絕對是藕花福地曆史上不曾有過的仙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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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秋沉聲道:“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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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秋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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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抬突然笑問道:“若是陳平安請你喝酒,種秋你會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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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秋看來給這位謫仙人氣得不輕,頭也沒轉,“就他那點酒量,不夠看,幾下撂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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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抬看著那個漸行漸遠的青衫背影,歎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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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之精微,莫若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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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夢先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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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生在浩然天下,這位種老夫子,了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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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郡城外的官道上,因為是踏春郊遊的時節,多有鮮衣怒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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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尋常的馬車行駛,揚起的塵土不會太大,可一旦有騎隊縱馬飛奔,兩邊行人就要遭罪了,裴錢就吃了不少灰塵,衣裳灰撲撲的,氣得她趕緊從斜挎包裹裡掏出一顆香梨,狠狠啃咬掉大半個,這才消了氣。這些百花苑客棧每天更換的仙家瓜果,裴錢都沒敢開口詢問師父,能不能帶走,反而是陳平安自己去跟客棧管事問過,得知可以任由客人帶離客棧,才將幾間屋子的碟子收刮一空,打包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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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陳平安給了裴錢一顆香梨和一捧棗子,讓她路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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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官道上又有錦羅綢緞的數騎男女,策馬一衝而過,好在裴錢早早轉過身,雙手捧住剩下的小半顆香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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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伸手揮了揮灰塵,對裴錢笑道:“記得把梨核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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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吃完香梨,將梨核放入包裹,問道:“師父,你說這些騎馬的家夥,可惡不可惡?麼得真本事,還喜歡耍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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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搖頭道:“不過是吃些灰塵而已,談不上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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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想了想,大概是沒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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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笑著問道:“以後輪到你闖蕩江湖,要不要騎馬,想不想快馬揚鞭,嚷嚷著江湖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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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恍然,“倒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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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揉了揉裴錢的小腦袋,輕聲道:“以後你第一次行走江湖,磕磕碰碰,也彆失望,江湖裡頭,總能遇到好的人,請你喝好喝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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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小聲嘀咕道:“可是走多了夜路,還會遇見鬼哩,我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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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給逗樂了,笑道:“那會兒你騎著一匹駿馬,師父幫你準備好降妖除魔的刀劍,妖魔鬼怪怕你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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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乖巧討好道:“師父,刀劍要得,然後我有頭小毛驢兒就行,跑得慢些不打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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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半路上,有天陳平安一行人在河邊僻靜處燒火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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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有人猶猶豫豫,似乎在糾結要不要過來,最終仍是打定主意,向陳平安這邊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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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著二十多步遠,那個漢子就停下腳步,最後視線投向摘了竹箱依然背劍的白衣年輕人,以寶瓶洲雅言笑問道:“公子,能否商量個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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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點頭道:“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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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漢子走近些,問道:“不知公子有沒有聽說香火攤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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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笑道:“知道些,你是青鸞國哪座道觀寺廟的遞香人?是山香還是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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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微微鬆了口氣,看來這位年輕仙師是個講究人,曉得稱呼自己為更順耳的遞香人,更是個行家明白人,自己眼光果然不差,這夥人雖是步行遊曆,可那一身神仙氣做不得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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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火攤販是山澤野修裡邊的一種營生,做著跑腿買賣,幫著山水神祇祠廟或是道觀寺廟,擔任說客,請那些有希望一擲千金的大香客,去敬香。一般來說,香火攤販身上都會攜帶一定數量的神香,這類山水祠廟和真人高僧精心製作的神香,價格不菲,練氣士焚香之後,可以靜心凝神,汲取靈氣會更加快速,而將相公卿、顯貴人家,點燃這類香火,在家祠祭祖,據說能夠為子孫積攢陰德,品相有高低,價格懸殊,山香是山神廟和五嶽廟出產,水香自然就是來自各處河伯、水神的祠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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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對於崔東山提及過的遞香人,記憶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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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指了指附近這條大河,笑道:“是本地河伯祠廟的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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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放下碗筷,擦了擦手站起身,走向那漢子,問道:“如果我想請香,需要多少雪花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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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說道:“三炷香,一顆雪花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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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驀然瞪大眼睛,一顆雪花錢可是整整一千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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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便請了三份水香,遞給那漢子,漢子則交給陳平安三隻古雅的長條木盒,各裝有三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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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請香之後,其實不需要立即去祠廟敬香,任何時候都可以,甚至去與不去,不強求,在彆處燒香一樣沒問題,除了山水有彆必須要講究,隻要不是請了山香卻禮敬水神就可以,去往任何一座道觀寺廟也沒事,祭奠祠堂先祖、文武廟城隍閣等等,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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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仍是讓漢子稍等片刻,然後讓裴錢他們吃完飯,動身去往那座河伯祠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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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路上,裴錢小聲問道:“師父,這麼走,咱們會繞路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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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裴錢很快就覺得自己問了句廢話,好像師父經常這樣,隻要是名勝古跡啊,好些的風景啊,隻要他們不著急趕路,師父都會走走停停,走了好多的冤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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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抬起頭,望向遠方,默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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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煦春風裡,白衣年輕人衣袖飄搖,緩緩而行,呢喃道:“我想要多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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