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陳平安臨近山門這邊後,快步走來,見著了婦人,將炭籠先遞給她,一邊開門,一邊說道:“嬸嬸怎麼來了?讓人打聲招呼,我可以去春庭府的。”
r/
r/
婦人進了屋子,坐在桌旁,雙手攤放在炭籠上邊,強顏歡笑道:“平安,小泥鰍死了,嬸嬸不敢多說什麼,隻是小泥鰍畢竟跟了我們娘倆這些年,沒有它,彆說是春庭府,就是隻在青峽島占了間茅屋,可能都沒活人了。所以能不能把小泥鰍的屍體還給我們,找個地方葬了?如果這個請求,有些過分,嬸嬸也不會說什麼,更不會埋怨你。就像顧璨這麼多年一直嘮叨的,天底下除了我這個當娘親的,其實就隻有你是真心在乎他的,在泥瓶巷那麼多年,就是一碗飯而已,你幫了咱們娘倆那麼多事情,大的小的,我們娘倆看見了的,沒有看見的,你都做了……”
r/
r/
說到這裡,婦人掩麵而泣,嗚咽道:“落得這麼個田地,都是命,嬸嬸真不怨你,真的……”
r/
r/
陳平安耐心聽著,等到婦人泣不成聲,不再言語。
r/
r/
去書案那邊,默默搬出擺放在底下的大火爐,再去牆角打開裝有木炭的大袋子,給火爐添了木炭,以特製火折子點燃炭火之後,蹲在地上,推入兩人對坐的桌子底下,方便婦人將雙腳擱放在火爐邊沿取暖。
r/
r/
做完這些,陳平安坐在長凳上,始終沒有說話。
r/
r/
婦人趕緊擦去眼淚,桌子底下,輕輕抬腳,踩在火爐邊上,臉色慘然道:“不行也沒關係,小泥鰍本就是水裡來的,不用像我們,不講究什麼人死了,就一定要入土為安。”
r/
r/
陳平安眼神恍惚。
r/
r/
依稀記起。
r/
r/
當年一次在小巷,自己護著她,與那些長嘴婦吵完架也打完架後,兩人坐在院門口台階上,她隻是默默流淚,雙手攥緊那件縫縫補補的衣裳衣角,一個字都沒有說,見到了自己的頑劣兒子從泥瓶巷一段大搖大擺走入後,趕緊背轉過身,擦拭眼淚,整理衣襟,用手指梳攏鬢角。
r/
r/
陳平安哪怕是現在,還是覺得當年的那個嬸嬸,是顧璨最好的娘親。
r/
r/
她輕聲問道:“平安,聽說你這次去了趟宮柳島,見了那個劉老祖,危險嗎?”
r/
r/
陳平安雙拳緊握,輕輕擱放在膝蓋上。
r/
r/
已經沒什麼悲苦至極的情緒,唯有無奈。
r/
r/
察見淵魚者不祥。
r/
r/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鬆開拳頭,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眼睛,“嬸嬸,真的一家人,其實不用說話,都在這裡了。嬸嬸當年打開院門,給我拿一碗飯的時候,我看到了。當年吵完架,嬸嬸坐在院門口,對我使眼色,要我對顧璨保密,不要讓他知道自己娘親受了委屈,害他擔心受怕,我也看到了。”
r/
r/
婦人欲言又止。
r/
r/
桌底下,死死攥緊那隻小炭籠的竹柄把手。
r/
r/
陳平安很想告訴她。
r/
r/
“嬸嬸,你大概還不知道,我當年在泥瓶巷,就知道為了那條小泥鰍,嬸嬸你想要我死,希望劉誌茂能夠害死我。”
r/
r/
“嬸嬸,你可能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你邀請劉誌茂去往春庭府,詢問我的底細,劉誌茂其實沒有喝掉那碗茶水,卻帶走了杯中水,其實是被他以回音水的山上秘法,收走了茶水,然後放入碗中,就放在了這張桌子上,隻是被我震碎了你們兩人對話的餘音漣漪而已。”
r/
r/
“嬸嬸一樣不知道,摘掉狐裘,婢女回府,甚至就連先前在門口,那個見著了我就立即鬆手的小動作,其中的心機,以及進了屋子說的這些話,所有的言下之意,我都知道,都一清二楚。”
r/
r/
但是這些話語,陳平安都一個字一個字,全部咽回了肚子,最後說的,隻是一句話,“嬸嬸,以後的書簡湖,可能會跟如今不太一樣,嬸嬸和顧璨到時候就再也不用這麼害怕,會哪天守不住家業,又會哪天出現尋仇的刺客,需要顧璨去一殺再殺,但是在那天,真正到來之前,我還想希望嬸嬸能夠儘量待在春庭府。”
r/
r/
婦人輕輕點頭。
r/
r/
陳平安看著她,緩緩道:“書簡湖會變得很不一樣,然後當那一天真的來到了,希望嬸嬸就像從泥瓶巷搬遷到了青峽島一樣,能夠小心再小心,多看看,怎麼幫著顧璨將春庭府的家業,變得更大。既然是為了顧璨好,那麼我想,泥瓶巷那麼多年的苦頭,都吃了,剛到青峽島三年,也吃了。以後,為了顧璨,嬸嬸也能再熬一熬?總有熬出頭的一天,就像當年把顧璨拉扯大,小鼻涕蟲吃的穿的,從來不比其他街坊鄰居的孩子差半點,就像從泥瓶巷祖宅變成一座春庭府,以後說不定會是一整座自己的島嶼,而不是比春庭府更大的橫波府而已,對吧?更何況顧璨他爹,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可以來書簡湖見你們。”
r/
r/
婦人使勁點頭,眼眶濕潤,微微紅腫。
r/
r/
陳平安不再言語。
r/
r/
婦人再坐了會兒,就告辭離去,陳平安送到門口,婦人始終不願意拿走那隻炭籠,說不用,這點風寒算什麼,以前在泥瓶巷什麼苦頭沒吃過,早就習慣了。
r/
r/
陳平安目送她遠去後,返回屋子。
r/
r/
婦人一路走得艱辛而無怨言。
r/
r/
等她鄰近春庭府後,立即板起臉,嘴唇微動,隻是當婢女快步跑出,婦人很快就笑了起來。
r/
r/
陳平安坐在桌旁,怔怔無言,喃喃道:“沒有用的,對吧,陳平安?”
r/
r/
他揉了揉臉頰,“那就做點有用的事情。”
r/
r/
陳平安低頭彎腰,挪了挪火爐,踩在上邊,依舊拿著那隻炭籠,趴在桌上,迷迷糊糊打個盹兒。
r/
r/
半睡半醒的,像是重返家鄉當年。
r/
r/
三更半夜的柴門犬吠,擾人清夢的孩子啼哭聲,老嫗佝僂身形的搗衣聲。
r/
r/
很多人都會感到厭煩。
r/
r/
陳平安當年在泥瓶巷也一樣,就隻能受著。
r/
r/
終究都是小事。
r/
r/
並且越來越覺得是小事,如今想起,反而有些懷念。
r/
r/
啪一聲,炭籠墜落在地,陳平安清醒過來,撿起炭籠,放在長凳一邊。
r/
r/
去睡了一覺。
r/
r/
一覺醒來,已是深夜時分,是給敲門聲吵醒的。
r/
r/
陳平安去打開門,差點沒忍住就要破口大罵。
r/
r/
竟然是珠釵島島主,劉重潤。
r/
r/
陳平安開了門,卻沒有讓道。
r/
r/
劉重潤一挑眉頭,“怎麼,門都不給進?”
r/
r/
陳平安反問道:“讓你進了門,我以後還怎麼去朱弦府見馬遠致?”
r/
r/
劉重潤揚了揚手中瓷瓶,“這麼重要的事情,咱們就在這門口商量?”
r/
r/
陳平安皺眉道:“你故意的?”
r/
r/
劉重潤笑眯眯點頭。
r/
r/
陳平安無奈道:“劉島主,你到底在想什麼啊?這不是做生意的規矩,好嗎?”
r/
r/
劉重潤笑得:“彆與女子講道理。”
r/
r/
陳平安愣了一下,苦笑道:“有道理。”
r/
r/
讓開路,劉重潤走入屋子,陳平安沒敢關門,結果被劉重潤抬起一腳往後一踹,屋門緊閉。
r/
r/
劉重潤低頭看了眼大塊青石板,瞥了眼牆角的書箱,以及斜靠牆壁的對半劈成的六竿紫竹,最後視線回到青石板,“陳大先生整天躲在這裡,就為了搗鼓這些陰森森的玩意兒?”
r/
r/
陳平安點點頭。
r/
r/
劉重潤走到桌旁,低頭瞥見那火爐,“這東西,可稀罕。”
r/
r/
陳平安笑道:“老百姓見識了你們富貴門戶裡邊的地龍,覺得更稀罕。”
r/
r/
劉重潤作為一位故意對書簡湖藏拙的金丹地仙,落座後,雙腳擱放在火爐旁,“呦,還挺暖和,回頭我在寶光閣也弄一個。”
r/
r/
陳平安問道:“劉島主想好了?”
r/
r/
劉重潤依舊在好奇四顧,隨口道:“想好了,一個能夠讓劉老祖親自護送的賬房先生,我哪敢怠慢,找死不成?”
r/
r/
陳平安卻說道:“我們的生意,可能需要暫時擱放一下。”
r/
r/
劉重潤怒道:“陳平安,你玩我呢?先前是誰跑去寶光閣主動跟我做買賣,這會兒我來給你親口答複了,你就開始跟我擺架子?怎麼,傍上了劉老祖,你要抬價?行,你開價!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沒有那個臉說出人財兼收的話。”
r/
r/
陳平安盯著這個亡了國的長公主殿下,“如果不是之前已經來了這麼多拜訪青峽島的島主,你今夜這趟,我就不是讓你坐在這裡罵人,而是真的跟你劃清界線了,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你完全可以在珠釵島耐心等待,你這樣的畫蛇添足,隻會害得珠釵島身陷漩渦,一旦我失敗了,珠釵島彆說是遷出書簡湖,連現在的家業都守不住!劉重潤,我再問你一遍同樣的問題,你到底在想什麼?”
r/
r/
劉重潤笑道:“國破家亡,我都熬過來了,如今沒有國破的機會了,最多就是個家亡,還怕什麼?”
r/
r/
陳平安突然心思微動,望向屋門那邊。
r/
r/
劉重潤微微訝異,難不成陳平安真是一位外界傳聞的金丹劍修?不然他為何能夠有此敏銳感知。
r/
r/
因為外邊,來了個不速之客,偷偷摸摸,就像是經常偷聽彆人家牆根的醃臢漢子。
r/
r/
陳平安對劉重潤眨眨眼,然後冷聲道:“劉島主,我再重申一遍,我是不會收取珠釵島女修為貼身丫鬟的!這不是多少神仙錢的事情……”
r/
r/
結果劉重潤根本沒接茬,反而哀怨道:“沒有想到你陳平安也是這樣的負心漢,是我看錯了你!”
r/
r/
劉重潤猛然起身,打開房門,一掠而去。
r/
r/
陳平安一臉呆滯。
r/
r/
硬著頭皮站起身,來到門口,片刻後,朱弦府鬼修馬遠致笑嗬嗬走來。
r/
r/
陳平安剛想要解釋一番,馬遠致竟是滿臉驚喜和開懷,使勁拍了拍陳平安肩膀,“不用解釋,我知道的,長公主殿下是故意氣我呢,想要我吃醋,陳平安,這份人情,算我欠你的,以後我與長公主殿下結為道侶,你就是第一大功臣!”
r/
r/
馬遠致摩拳擦掌,大笑著離去。
r/
r/
陳平安站在原地,自言自語道:“這也行?”
r/
r/
陳平安嘖嘖稱奇。
r/
r/
走到渡口岸邊,蹲下身,捏了個雪球,想了想,乾脆堆了個雪人,嵌入幾粒木炭當鼻子眼睛,拍拍手。
r/
r/
陳平安想了想,在旁邊又堆了一個,瞧著稍微“苗條纖細”一些。
r/
r/
這才心滿意足。
r/
r/
關於男女情愛,以前陳平安是真不懂其中的“道理”,隻能想什麼做什麼,哪怕兩次遠遊,其中還有一次藕花福地的三百年光陰流水,反而更加疑惑,尤其是藕花福地那個周肥,如今的玉圭宗薑尚真,更是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何春潮宮那麼多在藕花福地中的出彩女子,願意對這麼一個多情近乎濫情的男人死心塌地,真心喜歡。
r/
r/
如今便有些稍稍理解了。
r/
r/
類似一法通萬法通。
r/
r/
身邊的人不講道理,身邊人又有實力欺負外人,反而會特彆安心。
r/
r/
市井坊間,廟堂江湖,山上山下,古往今來,哪怕加上一個以後,都會有很多這樣的人。
r/
r/
藕花福地,春潮宮周肥,在江湖上臭名昭著,為何最終能夠讓那麼多女子死心塌地,這就是緣由之一。
r/
r/
世人對於強者,既厭惡,又崇拜。
r/
r/
這就是人性的根本之一。
r/
r/
倒不是說世間所有女子,而隻是那些置身於春潮宮的女子,她們內心深處,就像有個冥冥之中的回聲,在心扉外不斷回蕩,那種聲音的蠱惑,如最虔誠的僧人誦經,像世間最用功的儒生讀書。那個聲音,不斷告訴她們,隻需要將自己那個一,全身心奉送給了周肥,周肥其實可以從彆處奪來更多的一。而事實上,隻說在武學瓶頸不高的藕花福地,真相恰恰是如此,她們確實是對的。哪怕是將藕花福地的春潮宮,搬到了桐葉洲,周肥變成了薑尚真,也一樣適用。
r/
r/
除非是薑尚真惹到了杜懋之流,或是左右。
r/
r/
就像顧璨的所作所為,能夠完完全全說服自己,甚至是說服身邊人。
r/
r/
顧璨的道理,在他那邊,是天衣無縫的,所以就連他陳平安,顧璨如此在乎的人,都說服不了他,直到顧璨和小泥鰍遇到了宮柳島劉老成。
r/
r/
你喜歡不講理,可能在某個規矩之內,可以活得格外痛快,可是大道漫長,終究會有一天,任你拳頭再大,就有比你拳頭更大的人,隨隨便便打死你。
r/
r/
陳平安遇上杜懋,有偶然,有必然。
r/
r/
顧璨遇上劉老成,則隻有必然,隻是那一次,劉老成出現得早,早到讓陳平安都感到措手不及。
r/
r/
可是,無論是什麼人心,就像劉老成在渡船上所說,都不知道自己與人的緣分,是善果還是惡果。
r/
r/
如果說顧璨遇上劉老成,是必然。
r/
r/
那麼陳平安自己來到書簡湖,深陷死局,自討苦吃,難道就不是必然嗎?
r/
r/
一樣是。
r/
r/
甚至以後,還會有各色各樣的一個個必然,在安安靜靜等待著陳平安去麵對,有好的,有壞的。
r/
r/
這就是道家所謂的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r/
r/
隻是關於講不講理這件複雜事。
r/
r/
陳平安是最近才明白,是那天在停船湖心,敲過了碗筷,涼風大飽,才想通的一點。
r/
r/
那就是浩然天下最有意思的事情,莫過於拳頭最大的人,是至聖先師和禮聖,他們兩位,剛好是天底下最能夠講道理的人。
r/
r/
在那一刻,哪怕陳平安對於人心,到了書簡湖後,有著很大的失望,之後又有一些星星點點的希望,可不管那些,那個當下,陳平安在刹那之間,突然有些喜歡這座天下了。
r/
r/
他想要將來有一天,如果已經去過了北俱蘆洲,再去過了倒懸山和劍氣長城,在那之後,一定要去中土神洲,再見一見文聖老先生,與他聊聊分彆之後的見聞與苦樂,下一次,自己一定要陪著老先生好好喝頓酒,不再讓老先生一人寂寞貪杯了。
r/
r/
甚至還要壯起膽子,鼓起勇氣,問老先生一句,能不能讓自己見見那兩位更老的老先生,當然了,他可以等兩位聖人有空的時候。
r/
r/
一想到這個似乎很放肆、很無禮的念頭,年輕的賬房先生,臉上便泛起了笑意。
r/
r/
世道好壞如何?很重要嗎?很重要。
r/
r/
有那麼重要嗎?則未必。
r/
r/
夜色中,陳平安蹲下身,看著肩並肩的兩個雪人,笑容燦爛,朝它們做了個鬼臉:“對吧,姓陳的,還有寧姑娘。唉?你們倒是說話啊,彆光顧著卿卿我我啊,知道你們很喜歡對方……”
r/
r/
————
r/
r/
年底時分,都已經臨近大年三十了,青峽島的賬房先生,卻帶著一個名為曾掖的高大少年,開始了自己的第三次遊曆。
r/
r/
而且直接離開了書簡湖地界,過了石毫國南境關隘,一直往北而去。
r/
r/
這天,夜宿靈官廟。
r/
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