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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三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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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這趟青峽島之行,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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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顧璨走或留,都無關大局走勢,事實上如今陳平安也改變不了太多,幕後有些事情,無論是大驪蘇高山的舉措、書簡湖的變天、那撥宮柳島修士的謀劃,陳平安隻要還不願意離開寶瓶洲中部,顧璨身在哪裡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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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顧璨自己願意留在青峽島,守著春庭府,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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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撐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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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綠桐城登岸,之前渡船經過那座祖師堂都已被拆爛的芙蓉山,當初火龍現世,氣焰衝天,絲毫不遜色那條泥鰍的翻江倒水,書簡湖境界足夠高的有心人,都誤以為會是顧璨的大道之敵,露麵了,會爆發一場水火之爭,隻是沒有想到那撥傳聞是大驪粘杆郎的外鄉人,選擇收手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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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之後倒也沒讓人少看了熱鬨,那位雲遮霧繞惹人猜疑的青衣女子,與一位眉心有痣的古怪少年,聯手擊殺了朱熒王朝的九境劍修,據說不但肉身體魄淪為食物,就連元嬰都被拘押起來,這意味著兩位“顏色若少年少女”的“老修士”,在追殺過程當中,留力極多,這也更讓人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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擊敗一位地仙,與斬殺一位地仙,是天壤之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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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登岸後,從客棧取回了那匹馬,又去那間陋巷鋪子買了幾個皮薄餡多的肉包子,飽餐一頓,這才趕路去往與梅釉國接壤的石毫國東南邊境,那座關隘名為留下,在曆史上小有名氣,眾說紛紜,有說是朱熒王朝的開國皇帝曾經在此,成功挽留下了那位以被譽為“半壁之功”的寒族謀士,也有說是朱熒王朝曆史上最強大的元嬰劍修,心灰意冷,在此悟道不得,最終仍是無法躋身上五境劍仙,在山崖上以淩厲劍氣書寫“留下”二字,抱憾兵解,這使得寶瓶洲中部的劍修,以及眾多江湖劍客,都將這座藩屬國的小關隘視為心中聖地,都會走上一遭,瞻仰崖上“留下”二字的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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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在入秋前,風塵仆仆地趕到了留下關,與等候已久的曾掖和馬篤宜碰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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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著了陳先生一人一騎的熟悉身影,馬篤宜和曾掖明顯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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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兩人沒了陳平安在旁邊,還覺得挺愜意,曾掖竹箱裡邊又背著那座下獄閻羅殿,危急時刻,可以勉強請出幾位陳平安“欽點”的洞府境鬼物,行走石毫國江湖,隻要彆招搖過市,怎麼都夠了,所以曾掖和馬篤宜起先言行無忌,無拘無束,隻是走著走著,就有些風聲鶴唳,哪怕隻是見著了遊曳於四野的大驪斥候,都要犯怵,那會兒,才知道身邊有沒有陳先生,很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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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陳先生在,確實規矩就在,可是一人一鬼,好歹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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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感覺,曾掖和馬篤宜私底下也聊過,卻聊不出個所以然,隻覺得好像不止是陳先生修為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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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留下關那處名勝古跡,他們一起抬頭仰望一堵如刀削般山崖上的擘窠大字,兩人也敏銳發現,陳先生獨自去了趟書簡湖,返回後,愈發憂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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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也察覺到這一點,思量過後,收回視線,對他們坦誠說道:“來這裡之前,我拿了兩塊玉牌,想要見一見大驪蘇高山,但是沒能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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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掖沒有往深處想,隻是替陳先生感到有些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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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馬篤宜卻深知其中的雲波詭譎,必然暗藏凶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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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儘量以一種雲淡風輕的語氣,笑道:“很多事情,放在那邊不動它,永遠不知道答案。隻要做了選擇,就會有好有壞,現在就是壞的那個結果。不但沒能見著蘇高山,興許談不上打草驚蛇,不過肯定會被這位大驪主將掛念上了,所以接下來我們務必更加小心,如果梅釉國這一路,你們誰無意間發現大驪的隨軍修士,就假裝沒看見好了,放心,我們不至於有那性命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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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掖雖然點頭,難免心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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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篤宜卻是個心寬如天地的,嬉笑道:“隻要不被大驪鐵騎攆兔子,我可不在乎,喜歡看就看去好了,咱們身上一顆銅錢也跑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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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無奈道:“你們兩個的性子,互補一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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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篤宜瞪眼,“陳先生莫要亂點鴛鴦譜啊,我可瞧不上曾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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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掖憨憨而笑,他也就是沒敢說自己也瞧不上馬篤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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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崖下,稀稀落落,多是一些需要過關的石毫國、梅釉國行商,並且大多年紀不大,希冀著返鄉後,以此作為炫耀的本錢,至於上了年紀的商賈和老江湖,崖上“留下”二字,早已看過了無數遍,真留不下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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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陳平安三騎剛剛撥轉馬頭,剛好一夥江湖劍客策馬趕來,紛紛下馬,摘下佩劍,對著山崖二字,畢恭畢敬,鞠躬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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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老者,為馬隊中的其餘年輕子弟,大聲訴說此處古跡的曆史淵源,慷慨激昂,當然少不得要為他們用劍之人美言幾句。年輕男女們,聽得一位位神采飛揚,心情激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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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半是一個離開師門、來到江湖曆練的江湖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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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自然看得出來那位老者的深淺,是位底子還算不錯的五境武夫,在梅釉國這樣疆域不大的藩屬之地,應該算是位響當當的江湖名宿了,不過老劍客除了遇到大的奇遇機緣,否則此生六境無望,因為氣血衰竭,好像還落下過病根,魂魄飄搖,使得五境瓶頸愈發堅不可摧,隻要遇上年紀更輕的同境武夫,自然也就應了拳怕少壯那句老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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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偶遇,多是擦肩而過,三騎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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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轉過頭,望向那三騎背影,一位眉眼稍稍長開的苗條少女,問道:“師父,那個穿青衫的,又佩劍又掛刀的,一看就是咱們江湖中人,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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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笑道:“可不是青衫仗劍,就一定是劍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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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紛紛上馬,繼續趕路過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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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釉國還算安穩,可是鄰近的石毫國卻亂成了一鍋粥,先前有位與自家門派世交之誼的石毫國骨鯁清官,寄出一封密信,說是石毫國一位擅權宦官,想要對他斬草除根,牽連無辜。那位在石毫國廟堂與“文膽禦史”齊名的清白忠臣,在信上坦言,他願意留在京城,為國殉葬,好教大驪蠻子曉得石毫國還有幾個不怕死的讀書人,但是希望他們這些江湖朋友,能夠護送地方上的家族子弟,去往梅釉國避難,那麼他就可以安心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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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留下關,馬蹄踩在的地方,就是石毫國疆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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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官員在信上,有句話,筆跡極重,讓這位江湖老武夫與師兄弟們傳閱的時候,皆感慨不已,所以他此次帶著弟子們以身涉險,縱馬江湖,義無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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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氏醇厚,曆代天子重文豪,養士兩百年,不曾虧待讀書人,我輩書生,也不可以人人愧對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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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坐在馬背上,心中唏噓,大驪鐵騎如今亦是對梅釉國大軍壓境,天大地大,給老百姓找塊安身之地,給讀書人找個安心之處,就這麼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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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見慣了腥風血雨、起起伏伏的老江湖,內心深處,有個不可告人的念頭,大驪蠻子早點打下朱熒王朝便好了,大亂之後,說不定就有了大治之世的契機,不管如何,總好過大驪那幾支鐵騎,好像幾把給朱熒藩屬國崩出口子的刀子,就一直在那兒鈍刀子割肉,割來割去,遭殃受罪的,還不是老百姓?彆的不提,大驪蠻子對待馬蹄所及的各國疆域,沙場上毫不留情,殺得那叫一個快,可是真要把眼光往北移一移,這幾年整個硝煙漸散的寶瓶洲北方,無數逃難的老百姓已經陸陸續續返籍,回到故土,駐守各地的大驪文官,做了不少還算是個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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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這種注定一說出口就是錯的混賬話,老人就隻能自己用一口口老酒,澆上一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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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三騎馳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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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是幫著陰物鬼魅完成那百般千種的心願,再就是曾掖和馬篤宜負責粥鋪藥鋪一事,隻不過梅釉國還算安穩,做得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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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大亂,世道不好,老百姓們懵懵懂懂,惶惶恐恐,卻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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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他們在一處荒郊野嶺的溪澗旁,遇到了一件咄咄怪事,一夥落草為寇的剪徑強人,竟然對著一個躺在水中巨石上的中年道人,愁眉不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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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包骨頭的中年道人,出身朱熒王朝的道家旁門,如今是洞府境修為,原本覺得世道亂了,作為道士,就該下山救濟蒼生,不曾想遇到了一個精通相術的麻衣術士,確實是個高人,結果給他一看相,說他是個命中早夭、饑寒一生的可憐人,中年道士悲慟不已,便開始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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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夥從石毫國流竄入境的馬賊,剛剛做成了一樁買賣,得了些不少銀子,在溪邊停馬,見著了這麼個要死不死的怪人,差點一刀就解決了中年道人,不料道人開心不已,求著那人出刀快一些,年輕馬賊反而心裡邊犯嘀咕,不敢下刀子了。道人一心求死,將那夥做慣了打家劫舍的強人給教訓了一通,說了些福禍報應的事情,畢竟是位山下百姓眼中的中五境神仙,又是譜牒仙師,學問與口才,還是有的,愣是沒讓人惡從膽邊生,倒是嚇得從頭目到嘍囉的馬賊們,一個個麵麵相覷,反過來勸說中年道人莫要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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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陳平安就撞見了這麼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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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賊們這會兒已經沒了殺人越貨的心思,何況也沒覺得那三騎好欺負,就故意視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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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這邊則是無所謂,就停馬洗涮馬鼻,起灶生火煮飯,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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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道人見馬賊殺也不殺自己,洞府境的體魄,自己一時半會死又死不了,就隻顧著躺在石頭上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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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馬賊們對那三人見財起意,中年道人當然會攔阻,就當是身死之前,積攢一樁小小的陰德,下輩子投個好胎,最少長壽些,繼續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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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捧著飯碗蹲在河邊,那邊也差不多開夥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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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燥脾氣的年輕馬賊瞥見陳平安的視線,對陳平安瞪眼道:“瞅啥瞅,沒見過英雄好漢吃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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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馬賊頭目,好心去石頭上那邊,給中年道人遞去一碗飯,說這麼等死也不是個事兒,不如吃飽了,哪天打雷,去山頂或是樹底下待著,試試看有沒有被雷劈中的可能,那才算一了百了,乾乾淨淨。中年道人一聽,好像有理,就琢磨著是不是去市井坊間買根大鐵鏈,隻是仍是沒有接過那碗飯,說不餓,又開始絮絮叨叨,勸說馬賊,有這份善心,為何不乾脆當個好人,彆做馬賊了,如今山下亂,去當鏢師不是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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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賊頭目有些心動,端著飯碗,離開河中巨石,回去跟兄弟們合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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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覺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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扒完碗中米飯,陳平安腳尖一點,飄向巨石,一襲青衫,衣袖飄搖,就那麼瀟灑落在中年道人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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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年輕馬賊差點沒一口大米飯噴出來,結果給馬賊頭目一巴掌拍在腦袋上,“瞅啥瞅,沒見過江湖上的英雄豪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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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盤腿坐在巨石上,微笑道:“這位道長,為何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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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道人其實是個和善之人,閉眼輕聲道:“命中該死,大道無望,不死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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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笑道:“道長可知道,儒釋道三教都極為推崇的一本‘正經’,嗯,就是被人稱為群經之首的那本古書,有句話叫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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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道人點點頭,“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我們便說道生一,一生二,衍生萬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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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說道:“魔障一來,修道之人,尤為艱辛,哪怕手擁百萬雄兵,亦是難退心中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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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道人坐起身,哀歎一聲,“道理我都懂,可我不過是資質平平的洞府境,哪敢奢望大道在我,委實是戰戰兢兢,思來想去,始終無法破開心中關隘,隻能寄希望於下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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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瞥了眼那邊的山中馬賊,點頭道:“確實,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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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道人強顏一笑,“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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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瘦骨嶙峋的中年道人,一個形神憔悴的年輕人,萍水相逢山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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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點到為止,就此彆過,並無更多的言語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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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撥馬賊如釋重負,尤其是那個年輕馬賊,覺得自己剛剛在鬼門關打轉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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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掖無法理解那個中年道人的想法,遠去之時,輕聲問道:“陳先生,天底下還有真願意等死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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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點頭道:“修行路上,千奇百怪。那位道人,若是按照佛家的說法,唯有先自了,才有棒喝的機會,不然任你是高僧大德一棒敲下去,也敲不出個立地成佛,隻會讓人一頭包,直喊疼。嗯,你們兩個,聽過一樁佛家公案嗎?一位高僧說,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另外一位說,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兩個偈子,你們覺得有高下之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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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掖搖頭道:“聽不懂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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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篤宜笑道:“當然是後者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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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輕聲感慨道:“佛家立意,興許是後者更高,可前者卻是世間癡迷漢人人可坐的渡船,當自渡之人,放下手中竹蒿,起身登岸,最後走出了下船的那一步,才可以說自己悟了後者,漸悟是頓悟之本,這裡邊的先後順序,其實還是有的。人生在世,心鏡蒙塵,不擦拭就會積垢,黯淡無光,哪有天生就直達彼岸的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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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笑了笑,補充道:“兩個偈子都好,都對,之所以跟你們閒聊這個,是因為我先前遊曆青鸞國那一趟,路上聽聞士子說佛法,對於前者十分不屑,單單推崇後者,加上幾本類似文人筆劄的雜書上,對待前者,也喜歡暗藏貶義,我覺得有些不太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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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篤宜笑道:“以前很少聽陳先生說及佛家,原來早有涉獵,陳先生真真是博覽群書,讓我佩服得很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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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篤宜做了個鬼臉,“不行了,我自己都說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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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微笑道:“這說明你的馬屁功夫,火候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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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三騎,見過了一處帶著仙氣的名勝古跡,是一處無主的深潭,入秋時分,就已經寒氣凜洌如酷寒時節,石壁上篆刻著一句地方縣誌無據可查的朱紅崖刻,“古壁彩虯金貼尾,雨工騎入秋潭水”,三人抬頭望去,壁上確實有些彩繪痕跡,依稀可見蛟龍之姿,而腳邊潭水碧綠,不見任何魚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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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收回視線,伸手探入潭水,涼意陣陣,便沒來由想起了家鄉那座建造在河畔的阮家鋪子,是相中了龍須河當中的陰沉水運,這座深潭,其實也適合淬煉劍鋒,隻是不知為何沒有仙家劍修在此結茅修道。陳平安驟然間趕緊縮手,原來水中寒氣,竟然並不純粹,夾雜著許多陰煞汙穢之氣,就像一團亂麻,雖然不至於立即傷人體魄,可離著“純粹”二字,就有些遠了,難怪,這是修士的煉劍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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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早年這裡也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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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就像桐葉洲的飛鷹堡和上陽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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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此後遠遊梅釉國,走過鄉野和郡城,會有稚童不慣見駿馬,走入蘆花深處藏。也能夠時不時遇到看似平淡無奇的遊曆野修,還有縣城街道上敲鑼打鼓、熱熱鬨鬨的娶親隊伍。千裡迢迢,跋山涉水,陳平安他們還無意間遇到了一處荒草叢生的荒塚遺跡,發現了一把沒入墓碑、唯有劍柄的古劍,不知千百年後,猶然劍氣森森,一看就是件不俗的靈器,就是歲月悠久,不曾溫養,已經到了崩碎邊緣,馬篤宜倒是想要順走,反正是無主之物,磨礪修繕一番,說不定還能賣出個不錯的價格。隻是陳平安沒答應,說這是道士鎮壓此地風水的法器,才能夠壓製陰煞戾氣,不至於流散四方,成為禍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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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篤宜作為陰物,何嘗看不出,隻是不在意罷了,便笑道:“那就拔出了古劍,荒塚真要有妖魔現身作祟,咱們乾脆降妖除魔,得了靈器,攢了功德,豈不是兩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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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搖頭道:“陳年舊賬,混淆不清,怎麼就知道這其中沒有苦衷和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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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篤宜有些埋怨,“陳先生什麼都好,就是做事情太不爽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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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笑道:“稚童氣力不濟,都能砸碎飯碗瓷器,那也算是一種爽利。曾掖可以,那撥馬賊,曾掖不一樣可以說殺就殺,你也行,我當然更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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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感慨道:“人心彙聚,是一種很可怕的事情。古寺寂寥,一個人走入其中,燒香拜佛,會感到敬畏,可若是鬨鬨哄哄,人頭攢動,就未必怕了,再說得極端一點,說不得往佛身上剮金箔的事情,有人起個頭,說做也就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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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馬穿過亂葬崗,陳平安突然回頭望去,四下無人也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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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在深山湖邊停馬歇息,曾掖撿起石子打水漂,馬篤宜獨自揀選了一個僻靜地方,脫了靴子,伸入沁涼水中,伸著懶腰,滿臉笑意,剛好有蜻蜓徘徊不去,飛上玉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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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篤宜停下動作,想要它多停留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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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有個肩挑一捆柴的少年樵夫,無意間路過附近,停下腳步,癡癡望著她,誤以為是一位仙女,少年心生愛慕,卻又自慚形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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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篤宜伸手趕跑那隻蜻蜓,轉過頭,伸手撚住鬢角處的狐皮,就打算猛然揭開,嚇唬嚇唬那個看傻眼的鄉野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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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被陳平安丟來一顆小石子,彈掉她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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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篤宜賭氣似地轉身,雙腿晃蕩,濺起無數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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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趕緊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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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打算告訴村子裡邊的同齡人,自己在湖邊見著了一位那麼漂亮的神仙姐姐,自己默默記在心中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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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座繁華縣城,就連見怪不怪的陳平安,都覺得大開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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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醉酒狂奔的讀書人,衣不遮體,袒胸露乳,步伐搖晃,十分豪邁,讓書童手提裝滿墨水的水桶,讀書人以頭做筆,在街麵上“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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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頭街尾還有仆役,身邊擺滿了裝滿井水的水桶,隻等著自家老爺發完瘋,他們好收拾殘局,清掃潔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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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算不得累活,就是每次受儘了白眼,他們對那位書癲子老爺真是敢怒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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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老百姓一問,竟然還是位有功名更有官身的縣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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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牽馬停在街邊,隻見那位縣尉力竭跌坐在路上,轉頭望去,渾身酒氣的年輕人,滿身酒漬墨漬,氣味古怪至極,隻見他以手掌使勁拍打街麵,高聲大笑道:“我以書法恭敬神明,敢問神明有無膽氣,為我指點一二?千古聖賢何在,來來來,與我暢飲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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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突然哀嚎起來,“我在京城曾見公主與擔夫爭路,偶得書法真意,再見公主於寺廟拈花,又得書法神意,公主殿下,你倒是瞧一眼我為你寫的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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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掖錯愕道:“陳先生,這家夥寫的啥,我一個字都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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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忍著笑,指了指街麵,輕聲道:“是以狂草書,寫閨怨詩,至於草書內容,剛寫完那一句,是窗紗明月透,秋波嬌欲溜,與君同飲酴醾酒。嗯,大概是想象以心儀女子的口氣,為他自己寫的情詩。不過這些字,寫得真是好,好到不能再好的,我還從未見過這麼好的草書,楷書行書,我是見過高手大家的,這種境界的草書,還是頭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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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最後,陳平安說道:“彆覺得那縣尉是在說大話混話,他的字,真正有神意,也就是此地靈氣淡薄,門神、鬼魅都無法長存,不然真要現身一見,對他俯首而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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