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一貫比較敗名聲的事,有一件與礦稅有關。沒有高務實輔左的原曆史中,在朱翊鈞親政後,很快開始將宦官派往全國各地去收稅圈錢,變換名目去收取苛捐雜稅,其中尤以礦稅最為嚴重,搞得各地百姓怨聲載道,甚至不時出現民變。
包括沉一貫在內的許多朝臣都曾勸諫過朱翊鈞,希望他能夠減輕賦稅,減輕百姓負擔。可惜,沒有高務實負責財政的原曆史中,朱翊鈞一門心思是要錢,對這些說法壓根不予采納,甚至認為他這些礦稅根本不是找普通老百姓收的,傷害的並不是尋常百姓的利益,由此導致礦稅之禍越來越嚴重。
到了萬曆三十年,發生了一件很突然的大事。當時朱翊鈞突然得病,而且病勢非常嚴重。一度以為自己和老爹穆宗一樣也是短命鬼,所以趕緊著手安排後事。除了叮囑內閣大臣們繼續輔左太子朱常洛以外,他還決心廢除礦稅,並且將廢黜礦稅的詔書給了沉一貫。
可是萬料不到,僅僅到了第二天,朱翊鈞的病情突然好轉了,於是他又想收回昨天的旨意。而沉一貫竟然沒有任何遲疑,立即就將聖旨交了回去。正是這件事,讓沉一貫遭到了很多人的極大不滿。
據《明史·沉一貫傳》記載“後義見一貫唾曰‘相公稍持之,礦稅撤矣,何怯也!’自是大臣言官疏請者日相繼,皆不複聽。礦稅之害,逐終神宗世。”
自此以後,但凡再有朝臣上疏有關礦稅之事,朱翊鈞都一概不準。而終萬曆一朝,礦稅之禍也沒能消除,反而積害越來越深。
與沉一貫相關的另一件大事就和黨派相關了。萬曆三十二年,吏部郎中顧憲成因事觸怒萬曆帝,遭到罷官免職的處罰,隻得返回家鄉閒居。期間,他與高攀龍和錢一本等人,在無錫創辦了一所民辦院校,進行講學和授課,引起了越來越多的關注。而這所民辦院校,就是後來赫赫有名的東林書院。
隨著規模和影響的不斷擴大,東林書院逐漸開始涉入了政治,甚至敢於針砭時弊和褒貶朝臣,進而形成了一股非常強大的政治勢力,人稱東林黨。
身為首輔,沉一貫自然不會允許東林黨壯大崛起,甚至威脅到自己的浙黨。因此,他開始積極打壓東林黨,主動引發了一係列的黨爭。
在此期間,以吳亮嗣等人為首又結成了楚黨。而一些山東籍的官員也不甘心被邊緣化,遂暗中串聯結成了齊黨。當然,由於沉一貫的權勢和拉攏,楚黨與齊黨基本上是依附於浙黨而存在的,合稱為“齊楚浙黨”。
除此以外,當時還有“宣黨”和“昆黨”等許多不知名的小黨派,也為了各自的利益而攻鬥不已。
在諸黨的相互和相互詆毀下,大明朝的朋黨問題空前激化,相互之間隻有利益之爭,再無民生和國政可言。這種黨爭現象綿延數十年而不息,從此朝野再不安寧,直接加速了大明的滅亡。
萬曆三十四年,沉一貫親自主持當年的京察,竟然以權勢壓人,堂而皇之的庇護浙黨勢力,公然打壓其他的黨派和異己,立即就引起了滿朝的公憤。禦史孫居相等人聯名彈劾沉一貫,而其他各個黨派也在暗中推波助瀾,使得這次彈劾聲勢震天。
據《明史》記載“一貫歸,言者追劾之不已,其鄉人亦多受世詆雲。”
為了躲避風頭,沉一貫隻得主動告病乞退。歸鄉後的沉一貫索性閉門不出,再也不問時政,安享了十年的閒適生活,不斷著書立說宣傳自己的理論。
萬曆四十三年,沉一貫在家中過世,終年八十四歲。皇帝聞訊,下旨追贈其太傅銜,賜諡號“文恭”——所以一直說朱翊鈞是個明白人,瞧瞧這個“恭”字就知道了嘛。
以上是沉一貫為相後爭議較大的幾件事,其餘當然還有很多,如楚王桉等等,影響也都不小。哦,對了,楚王桉說起來還是直接導致沉一貫與沉鯉一同倒台的關鍵桉子,不過此事要說清楚比較複雜,此處便不贅述了。[注楚王桉也稱楚宗桉,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自行查閱。]
雖說沉一貫在這些事件中的作用在後世往往被論罪,但其實高務實認為他最大的問題還是其中“媚上”和“結黨”兩條。
可能有人會說,封建王朝的皇權至高無上,不媚上焉能成事?他沉一貫媚上,你高務實就不媚上了?但其實,這裡還真有很大的不同。
不同在哪?在於“媚上”是手段還是目的。
高務實作為當今大明朝臣之中最受皇帝信重的臣子,他當然是在絕大多數時候都與朱翊鈞站在同一立場上的,但他這樣做本質上是一種手段——是為了先獲取皇帝信任,通過聖卷獲得權威,然後才得以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
沉一貫則不同,他的媚上隻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與權力,而他享受著這樣的地位和權力卻並不是想要為天下做多少事實,而僅僅隻是一己私利。最多,也就是在保證自己私利的同時稍微擴大一點範圍,保住浙黨盟友們的利益,歸根結底是結黨營私。
有人可能又要說,憑什麼高務實“媚上”就說是施展政治抱負,沉一貫“媚上”就是結黨營私?高務實不也要保障心學派的利益嗎?
這就要使用一個經典原則來判斷了論跡不論心。簡單地說就是曆史上沉一貫的確就隻是結黨營私,並未真心實意為天下人做出什麼貢獻,而高務實這些年來誰敢說他不是在位天下人謀福祉?
總不能說他就要一門心思全都為天下人忙乎,而自己就非得窮困潦倒,那才叫一心為公吧?人可以有這樣高尚的理想,但如果要求人人都必須做到這一點,那就太魔怔了。
高務實回顧沉一貫在原曆史中的經曆和表現,主要就是確定沉一貫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不過他也知道,不能全看曆史,還得看這一世沉一貫究竟是如何爬上來的。畢竟“這輩子”的經曆才能影響這輩子的沉一貫不是?
之前說了,沉一貫是隆慶二年的進士,這比高務實早了足足四科。可是沉一貫這一世的官運一開始並不好,他在翰林院待的時間比高務實可長了太多了。高務實進翰林院的時候是萬曆八年,當時沉一貫居然還在翰林院不說,並且依舊隻是個編修。
十二年啊!就算說翰林院本來就是個熬資曆的清水衙門,但沉一貫十二年下來在翰林院幾乎是原地踏步,你說慘不慘?
當然,這裡有個細節要解釋一下才會知道為什麼“十二年原地踏步”非常非常慘,這和有明一代官員的考核有關。
明代官員三年一小考,九年一大考,結果分稱職、平常、不稱職三等,根據考課結果,還要參考原任職務的繁簡程度,決定獎罰。
獎賞一般是晉升官階等次,有時還采用升職、蔭子、封贈(給家人封號)、加祿等激勵辦法;處罰一般是降官階等次、罰俸,太差的有些要降三四等,甚至不安排官職而“雜職內用”,直至罷免回家。
這裡又要提到高拱當年兼任吏部尚書時定下的一個標準,即“貪、酷、疲軟、不謹、年老、有疾、才力不及、浮躁”等八類問題的考察,稱為“八法”。
官員全麵考核合格的升級,按規定被列為“一等”(京官)或“卓異”(地方官)的,列入候選升職名冊;“貪、酷”者革職提問;“疲軟、不謹”者革職,“年老、有疾”者退休,“才力不及、浮躁”者酌量降調。
順便說一句,高拱的這套“八法”,比大明早期嚴謹得多,也相對比較公平公正,於是後來被韃清幾乎直接照抄了。[注這是史實。]
說回沉一貫,他十二年原地踏步,相當於一直被評價為中等水平,所以不值得提拔,隻是也不至於需要降等而已。
這種情況,你要說在彆的部衙,比如有具體職司要做的那也還罷了,畢竟有可能把工作乾砸。可這是翰林院啊,這個“儲相”衙門裡居然九年大考沒升官,那可是少之又少的咄咄怪事。
相較之下,高務實當年作為狀元,一進翰林院就做修撰(約定成俗,狀元直接做修撰),然後沒多久便開始升官之旅。即便中途因為被李太後打壓了一次,來了個連降三級,實際上也沒耽誤他“蕪湖起飛”。
為什麼會這樣呢?其實是因為沉一貫當初的心學立場太明顯,再加上他提出的幾次觀點都為時任首輔的郭樸不喜,認為這家夥光知道唱高調,提出問題好像很在行,卻壓根提不出什麼解決問題的可行辦法。
這就很不符合郭樸的用人原則,於是沉一貫在翰林院蹉跎了許久,才最終被郭樸打發去兼任了南京國子監的司業。也不知道郭樸當初是想看看沉一貫到底能不能乾點實事,亦或者乾脆出於眼不見心不煩的心態打發得遠遠的。
沉一貫的倒黴日子一直沒有太大起色,張四維時期,他總算多少算是“進步”進步了一點,成了南京國子監祭酒(明代官場簡稱“南京祭酒”),不過也就到此為止。
然而等到張四維丁憂回了蒲州,申時行繼任首輔之後,這下子終於也輪到他沉某人“蕪湖起飛”了。
申時行繼任首輔的當年,就上疏舉薦沉一貫,說他“器恢弘,性穩重,才望兩全”,應該回調翰林院任侍讀並充當日講官。這時候申時行剛剛上位,皇帝就算為了給新首輔麵子也自然會同意,於是沉一貫再次回到作為大明權力中樞的京師。
日講官有時候不一定在翰林院身居高位,不過一旦是身居翰林院高位的人出任日講官,那通常就意味著此人在高層有了靠山,將來多半是會重用的。
沉一貫自然也不例外,侍讀雖然隻是正六品,但翰林院的品級從來都不高,其一把手翰林學士也不過是正五品。侍讀在翰林院可以排到第六、第七的位置,自然已經可以算是“身居高位”。
如此,到了高務實打出遼南大捷時,沉一貫便再次升官,這次成了詹事府右諭德——從五品了。次年,他再接再厲,回任翰林院為侍講學士,雖然品級沒動,但成了翰林院五巨頭之一,算是正經的“儲相”了。這個職務的人如果外放部衙,一般侍郎打底。
申時行繼續重用他,三年後以其為刑部右侍郎。又過數年,王錫爵也參與提攜,沉一貫左遷禮部左侍郎,這次便直至申時行、王錫爵倒台,趙誌皋與他接替為止。
由此,高務實可以確定,無論前世還是今生,沉一貫都是典型的“江南黨”。
區彆隻在於前世由於沒有高拱整合出一個具有明確行動指南的實學派,因此當時心學派也散亂得很,學派氛圍遠勝於政治氛圍,故而沉一貫當權後便以出身地域為紐帶自己搞出了一個“浙黨”。
這一世則不同,由於實學派進化成了政治派係,迫使心學派也政治化了,於是沉一貫便不再具備自己整合出“浙黨”的基礎,而是毫無疑問地成了心學派的一員,並得到當時兩位大老申時行、王錫爵的著力培養。
在這樣的經曆之下,沉一貫既然成為心學派的實際話事人,自身的政治基本盤更大,相應的野心自然也就更大——此處就彆提趙誌皋了,他雖然內閣排名在沉一貫前一位,但那靠的是資曆而非手段。
可以說,現在心學派真正的掌舵者,排除掉隱於幕後的申、王,台前那位其實就是沉一貫。
既然沉一貫就是心學派明麵上的黨魁,以他的野心而言,自然不願意現在就看到王家屏下台、高務實繼任。按照高務實此前對他的猜測,沉一貫必然是希望等高揀夫婦那邊出了意外,高務實被迫回鄉丁憂之後王家屏再辭任。
畢竟屆時的首輔……那就是趙誌皋了。趙誌皋肯定管不了事,也管不下來,因此到時候有鍋都是趙誌皋去背,而他沉一貫沉次輔,可不就是真正的掌權者,而且還不怕搞出麻煩自己擔責?
高務實終於想通了全部關節,心裡甚至都忍不住佩服起沉一貫這廝的手段來。
不過,沉一貫此時勸王家屏不可以辭職相迫的話,高務實也不能反對。不僅不能反對,甚至還要比沉一貫更加旗幟鮮明的堅持勸阻王家屏——他高務實就是王家屏辭任的最大獲益者,如果不力勸王家屏,那恐怕就要被人詆毀誣陷了。
於是高務實也立刻開始苦勸王家屏收回成命,說隻要明日一早外廷團結一致,堅持要求徹查翊坤宮與皇上咳血之間的關聯,就足以迫使皇上不得不調查此事,而不必賭上首輔烏紗,以免萬一皇上真的同意,反而挫傷了己方銳氣。
王家屏被他們兩個互相敵對的派係首腦聯手支持,一時頗感欣慰,覺得如果真能這樣倒也不失為一樁美事,因而終於答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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